王芃泽开始更多地谈论生与死的问题,认真得像是在与活着的人做最后的告别,表情凝重而严肃。有一次他对老赵说:“老赵,以前我不相信鬼神,认为那是迷信,可是现在想想,多数人都逃不脱迷信这一关,不迷信鬼神,就迷信科学,不迷信科学,就迷信自我。我倒宁愿相信了,信了就有,你也信吧,这样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是好朋友,到了另一个世界也可以在一起做好朋友。”
说得老赵大惊失色,老泪纵横地说:“老王,你听听你在说什么?你就在这个世界上好好活着不行么?我比你年老,我还不说这种话呢。”王芃泽淡然地笑了笑,说:“反正我给你说过了,只要你听到了,记住了,我就放心了。”
老赵担心王芃泽是不是时间真的到了,就把这些事情讲给以前的同事听,拜托他们去家里看望王芃泽。于是家里倒是热闹起来,经常有客人,王芃泽认认真真地迎来送往,王玉柱在旁边端茶送水。人走茶凉后,王芃泽很想也给王玉柱谈谈心,一看到王玉柱有空儿,就摇着轮椅到他身后,低声说:“柱子,我想跟你说……”王玉柱根本没有足够的勇气听下去,似乎那些话就是魔咒,一旦说出,就会在冥冥中产生影响。他会立刻制止王芃泽,不管王芃泽的表情有多急切,多失望,他都会狠下心说:“叔,你不要讲给我听,因为你的时间还长着呢。你现在只是精神状态不好,你不要没有根据地胡思乱想。”
早已离开研究所去下海做生意的大刘和小刘也来看望王芃泽。小彭来了一次又一次,有一次王芃泽不喊彭主任了,改喊小彭,动情地说:“小彭,我知道你把当年夹在我和孟主任的恩怨之间的事记在心里,我一直都知道你心怀愧疚。其实你完全可以放下,我根本就没有在意过。我以前这样说你可能不相信,认为我是客套,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现在对你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
小彭听了心里难受得不行,长久以来压抑在心里的愧疚倒是放下了,却换成另一种难过,大白天的,还是在客厅里,却得带上大墨镜来掩饰就要流出眼眶的泪水。
有一天王芃泽突然对王玉柱说:“柱子,你姚敏阿姨给我留的电话号码好像报停了,我打了许多次都不通。我这儿还有个她的地址,你能不能帮我找到她?”王玉柱问:“找她干什么?”王芃泽劝道:“柱子,你姚敏阿姨是小川的妈妈呀,小川还小不懂事,但是你不能像小川一样排斥她。他们终究是母子关系,有些你无法代替的事情,必须由她来做。”
王玉柱突然间伤心极了,心里乱糟糟的,扶着王芃泽的身体,想说什么,可是只说了个“叔,你……”,就什么也说不下去了,懊恼地对王芃泽发脾气,大声说:“好,我去找。”
16
这一天刚好周秉昆来了,王玉柱嘱咐周秉昆在家里暂且陪着王芃泽,他去找姚敏。他拿着地址找到一个偏僻的新的小区,乘电梯上楼,敲了门。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儿过来开了门,王玉柱心想这一定是姚敏的儿子了,他不由自主地去注意这个男孩儿的身高,比王小川高了快一头,这让他突然有点儿替王小川抱不平,还未进门,已经微微地带上情绪了。
姚敏此刻正躺在卧室里养病,发高烧了,烧得浑身无力,丈夫去上班,孩子不好好学习,以照顾生病的母亲为由,愣是从学校里请了假。姚敏把王玉柱唤到卧室里,听他说了王芃泽的情况,心里难过,流了许多泪,但觉得此时并不方便去,就说:“你把电话留给我,过几天,等我病好了我再去吧。”王玉柱就告辞出来,突然注意到卧室里的墙上有一张很大的婚纱照,就回头看了一下,照片里的新郎新娘都被修饰得与真人有别,但他还是辨认出了新郎,当年他曾怒不可遏地把一个牛奶瓶掷在这个人的头上,没错,就是这个奶油小生似的人,在婚纱照里白白净净地对着每个人笑。
瘦瘦高高的男孩儿小名叫小文,姚敏叮嘱小文送王玉柱下楼,顺便去超市里买些菜回来。在电梯里小文站在后边一直偷偷地观察王玉柱,后来小心地问:“听说你是个同志呀?”王玉柱不看他,当做没听到,一句话也不说。
开车之前,王玉柱先打了个电话回家,对王芃泽说姚敏身体不舒服,感冒发烧了,过几天才能去家里看你。王芃泽想都没想,说:“不是要她来找我,我也可以去看她呀,既然你姚敏阿姨生病了,我应该去看望一下。你先别回来,我现在让周秉昆开车把我送过去。”王玉柱还想说什么话来阻止,王芃泽那边已经匆匆地把电话挂了。
王玉柱总觉得不妥,他不能像王芃泽那样看得开,有些事情还强硬地留在他的记忆里,他心想,姚敏和王芃泽如今谁去谁的家里都不合适,不如找个其他地方。他等了快一个小时,才看到周秉昆的车驶进了这个小区。他走到车门外,看到王芃泽坐在副座上,没有系安全带,一只手扶着座位,一只手紧紧抓着车顶上的扶手,他忍不住要斥责周秉昆,说:“你怎么不使用安全带呢?你的车上没有安全带?”周秉昆解释道:“我从来没用过,我开得慢,不要紧吧?”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