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柱低头不说话,身体绷得紧紧的,硬得像是一块铁。王芃泽看他实在无法平静下来回答,就大声说:“大妹子,你别再怨柱子了,柱子这次不会跟我一起走了,他是回家来过年的。虽然过年之后他还要去南京忙生意,但是再过几年,他就可以回到湾子村再也不离开了。”听到王芃泽这样说,王玉柱就抬起头来望着他。王芃泽在桌子下摇晃着王玉柱的手向他暗示,用眼神向他哀求。
王玉柱似乎突然放松了,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坐直了,转过身来望着柱子娘,平静地说:“不,明天我就走,再也不回来了。我就是要像你说的那样和我叔睡在一张床上。”
众人讶异地沉默下来,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做。柱子娘心中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终于汇成了一股强劲的哭声。众人又开始乱纷纷地用话语劝,但对柱子娘来说都是隔靴搔痒,没有效果。柱子娘越哭越悲痛,突然站起来,呼地一下掀翻了桌子,汤汤水水溅到空中,洒了众人一身都是。
柱子娘哭着说:“你们都不知道。”一边哭一边抓起一把椅子,高举在头顶,要过来砸到王芃泽的头上。众人顾不了身上的菜汁,一拥而上把柱子娘围住了,手忙脚乱地往回推。但是柱子娘力大无穷,犹如逆水行舟,仍是高举着椅子步步逼近。王玉柱气得浑身颤抖,王芃泽死死地拉住王玉柱的两只手,不让他动。
王玉柱突然间就从王芃泽的手里挣脱了,如鱼一般滑溜,王芃泽惊惧地大声喊:“柱子,不要做傻事。”话音未落,已看到王玉柱分开众人接近了柱子娘,带着一种致命的凶狠把她壮硕的身子推得往后退了几步。柱子娘差点儿倒在地上,王玉柱愤怒得眼睛都红了,一把揪住柱子娘的衣领,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把柱子娘拖到了里间。王芃泽忙不迭地扶着桌子站起来,惊恐地喊:“柱子,那是你娘。”与此同时英子从外面冲进来,惊慌地问:“怎么了?”这时里间的门被王玉柱“嗵”地一声关上了,震得墙上的尘屑纷纷往下落。
柱子娘过去从没见识过王玉柱的力气和狠劲儿能够可怕到这种程度,也不敢哭了,站起来退缩着坐在床沿上。门外有英子在砰砰砰地敲门,王玉柱的脸抽搐着,指着柱子娘大声说:“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不向着你?因为我恨你。”话一出口他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用一种歇斯底里不顾一切地向柱子娘吼出了在从小就压抑在心底的话,“我从小就恨你,我一直都恨你,只要一想起你我就恨,你生了我的身体,可是我真想拿把刀自杀了把这个身体还给你,只是想让你明白我有多恨你。”
柱子娘害怕了,沉默了一会儿,悲从中来,可怜巴巴地啜泣着,然后双手掩着脸嘤嘤地哭出声来,冬日的阳光从窗口透进来照亮了屋子里的尘埃,照亮了柱子娘脑后那两条枯黄细小的麻花辫。
王玉柱之后便说不出话了,本来他以为自己有许多话需要狠狠地说出,可是蓦然发觉已经把自己30多年的生命里想对柱子娘说的话全部说了,说得太过分,太痛快,以至于此时此刻他立刻变得很疲惫,很后悔。他突然想到其实有些想了很久的话是不必说的,有些积淀了很久的问题也是不必解决的,他心很痛,关于生活的真正的秘密,他似乎刚刚才了解。
他不知如何是好,手脚冰凉地站在柱子娘面前,看她像个软弱的孩子似的嘤嘤哭泣。似乎过了很久,他心想他至少还有一个依靠,正在外面耐心地守候着,所有心灵上的问题他都可以在王芃泽的生命里加以追问。
门外静悄悄的,他开了门,看到许多人都屏气凝神地在门外听,英子泪流满面,看到他后哭着喊:“哥。”张二虎要扶住他,他木然地拒绝了。他看到王芃泽沉默地坐在众人身后的一把椅子上,就走过去,在王芃泽面前扑通一声跪下,然后把脸埋在王芃泽的腿上,哭了。
王芃泽难过地伸出手抚摸王玉柱的头发,像是抚摸着当年那个绝望而又迷惘的柱子。王芃泽对英子说:“英子,你们都放心吧。柱子的未来,我会安排。”
这场风波最激烈的部分似乎就这样平息了。
吃完饭后亲家人还得留下来喝酒,又是喝得昏天黑地。王芃泽不喝酒,坐在门口的冷风中望着外面雪地上放鞭炮留下的殷红的纸屑,被一双双脚踏成一派凄惨的衰败。王玉柱大碗大碗地喝酒,一个人拼倒了许多人,每次他回头去看王芃泽,都看到王芃泽沉默地坐在僻静处,手里拿着一杯凉了的水,在慢慢由白天到黄昏、由黄昏到天黑的光阴中留给他一个孤独的轮廓。
王玉柱喝醉了依然能开车,回家的时候他要把王芃泽抱上车,醉醺醺的依然走路很稳,王芃泽不言不语,任他折腾。但是柱子娘赌气不坐车,要步行,英子劝了很久才把她劝上去。在车里人人都不说话,到了家门口下车时,柱子娘问王玉柱:“柱子我再问你一遍,你还回不回来伺候我们?”王玉柱说:“会,但不是现在。”柱子娘又哭了,说:“你要走,现在就走。”她语气狠狠的,以为这句话在这种黑漆漆的天寒地冻的夜里很有杀伤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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