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不是这个意思……反正你回去吧。如果过去的那些事情让你难过,尽早……尽早忘了吧。啊……”
一阵啜泣声后,小玲仿佛积攒了半天力量,声音打着哆嗦:“哥,我本来不能说,我打算让它烂在肚子里的。可……你还记不记得那年过年在你姑家下午……你记不记得……”
她的语气里已不再是哽咽,一生的伤悲瞬间爆发也不过如此吧?
贺明半天没有回话,象是回忆又象是词穷。
“那个……那个……孩子我没要,是因为你到了这里……”小玲抽泣的声音很低很轻,可在我听来却象滚滚惊雷。
孩子,他们俩原来有过孩子!那是人们所说的爱情结晶,是未来的希望,是融汇了两个人骨血的生命,是一段时光,至少是某个时刻的见证。是--超越了我对爱的所有想像,是对我所希冀的爱的莫大嘲讽。
前些天还在困惑来路的,今天我又得面对前路的方向。相同的,或许是我无法逃脱的拷问,来自我心!
我确信这是报复,是对我这些天矫揉做作、顾影自怜的报复。真的涅槃了,升华了,飞腾了,真的要离我远去。
放下电话,我朝老祁笑笑,示意先走。远远地看见贺明已经坐直身子,全然没了刚才的无精打采,聚精会神地听着小玲继续在说。
反倒有了一种解脱的轻松,世界刹那安静下来,只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扭头,又看了看贺明的侧影,因思索而有意突起的嘴唇写着男人应有的稳重、担当和责任。
忽然明白了所有疑惑的不值,两种爱既然不可同日而语,又何苦介意渺小的那个会有微不足道的隐约的瑕疵?
我不确定他们之后还说了些什么,快下班时,接到小玲的电话,说刚看过贺明,给他带了些吃的东西。他妈妈还特意嘱附捎来些土产送我,放在了上次帮教时待过的那个同事的办公室里。
那是贺明家乡享誉全省的特产花生,剥了壳满满装了一兜。同事开玩笑说:“这年头,还有送这个的。”我笑笑,拣一颗扔进嘴里,有一种说不出是甜还是腥的味道缓缓在舌间散开。
我像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过,继续着躲闪和回避。不一样的是,每次见他失望地转向脸扭过身,我都得用力咬住嘴唇,直至渗出血来,才能抑制鼻腔里涌出的酸涩变成泪滴。
这天进到礼堂时,大家都在休息,一堆一堆地谈笑,只有贺明坐在舞台深处的一角,低着头勾着身,密密的短发已经有些模样,即使现在走出监狱,也不会和别人有多大不同。
齐林看见我,拍了拍手掌,“起来啊起来啊,再不练练有人就要克扣我工钱了。”
犯人们无声地笑着排队,效妍站在队前伸展的腿脚,不时说几句下面注意的事项。
贺明一动未动,低垂的脑袋在一片欢声笑语里突兀着,寂静着,僵持着。半天齐林才发现,喊了声贺明,快站队啊。
贺明抬脸似乎看了一下他,又象是撇了一眼我,然后低下头,双手交替揉搓着,仿佛周围的一切与他无关。
“咦,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跟魔怔了一样?”齐林自言自语,上前欲拉起他。
贺明用力挥了一下手臂,几乎把齐林摔倒,一字一顿地说:“我不练了,跟谁有关系?”
我明确地看到他投射过来的目光,是一团火,燃烧;是一片海,深遂;是舍弃,奋不顾身;是拥有,无所畏惧。
犯人们惊诧地看看我又看看他,不相信一贯积极听话马上要出监的贺明怎么会这样。
齐林象明白什么似的恍然点点头,招呼其他人,“来来,咱们先操练起来。”他语气里尽量透出轻松,朝我伸出手,用大拇指指向贺明,嘴角不动声色的歪了歪。
必须有些交待和解释,否则贺明会做出更出格的事来,依我对他的了解。不管--这些交待出自我心还是背离我意。
贺明跟我回到办公室,半晌,我们都没说话。躲避的时间久了,彼此似乎忘了轻松的举止如何开始。
“你觉得被人看见我……我们在一起,丢你人了,是不?”终于他开口,没抬头,没带任何情绪,象在谈论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事情。
茂密的短发伸展在面前,就象曾经感受过的勃勃生机,真想轻轻抚过,体会一遍那份顺滑与直立掠过指尖的味道。
这是我该得的,就象圣明的上苍一旦察觉信徒不诚,就会让他倾刻间失掉之前修得的所有道行,纵然我再如何掩饰,上苍也一样看到了我潜意识里隐藏极深的对那个群体的偏见,这是我的--恶之源头。
(三十一)
“好好准备一下,过几天回家吧。”站在窗前盯着曾经荼靡繁盛而今却有些败象的花儿,我轻轻吐出一口气。如果不是小玲的到来,或许我还会为他刚才的几句话做些申辩,可现在,不论那些探究和追索有无意义,都再无关紧要。我只知道,远离,让贺明决绝地远离,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