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我太熟悉了,熟悉都就象我身边同事,语气、内容、腔调如出一辙,怪不得都说天下监狱是一家,相仿的不仅仅是自以为是的蛮横霸道、时运不济的自怨自艾,还有硬如顽石的铁血心肠。我知道不能怪他,长期浸淫于监狱这个大染缸,彼此间的冷漠与防范说不上孰因孰果,共生着、促进着、繁荣着。
吃过晚饭,这个监狱对口接待的教育科什么领导阴阳怪气地问有什么安排?见我不吭声便转向老祁说要不要放松放松。我知道所谓放松无非就是洗洗脚、按按摩,真让他们干点什么还未必有这个胆。我推说太累,老祁就和那人打的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牵挂着贺明的病情,在招待所里坐卧不安地来回溜达,一旁看书的齐林抱怨:“要是想去腐败就别装纯洁,在这儿转什么转?”
象是想从他那儿找到些支持,我竟说了实话:“刚才贺明病了,脸色白得吓人,要不……去给他送点药?”
齐林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你一个人去?怕是不让进吧?”
低头想了一会儿,跳下床把药揣起兜里,决定去试试。
监狱大门值班的民警是一个干净清爽的中年人,仔细看了看我的工作证、警官证,最后还是说不行。我为难地问能不能让你们的人带我进去,放下药马上出来。
“不行啊”,他皱起眉头,方方正正的脸上流露出无可奈何,“你也知道咱们监狱的规定,没有相关单位的审批,谁也不敢放你进去。哎,象你这么关心犯人的也不多见。”
大概见我真的很焦急,他想了一下,又拿起电话:“我再帮你问问,看看里边值班人的能不能出来拿。”
透过话筒传来长时间的嘟嘟声,半晌,他放下电话摊开手摇了摇头。
他的表情很诚恳,让我彻底放弃了继续央求的想法。哪里都有好人,只是,好人怎么就都这样人微言轻呢?
夜色中,我一步一步后退着注视眼前这所监狱,也许是长期进出自由的原因,我从未觉得它真的象牢笼。可此刻它却决绝地划分着内外两个世界,即使刚刚我们还在一起,转瞬,相见的愿望就变得遥不可及。想着几天来为了那些小小的,在别人看来微不足道的相聚费尽的心力,为避开众人目光聊以自慰的所谓默契,一种悲凉由然而升。
忽然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站着。”
(二十七)
转身,齐林靠在监狱门前的路灯下,穿着那件我看不懂是新潮还是老土的汗衫,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表情看着我。
“以为靠身警服就能闯进去了,怎么,吃闭门羹了吧?算你命……”,不知是发现话太直刺激到我还是看见了我不同寻常的毫无生机的脸,他忙拍拍我的肩,“正好,我认识一个不太大的官,说不定帮得上忙。”
他掏出手机拔通,将脸扭到一边,没听清含糊地喊了声什么称呼,“……今天住在XX监狱,明天回家……有个事……就是带队的指导员,给人送包药……能有什么后果啊……得得得,别跟我说这些……行,行,我们就在大门呢……谢谢啊,下次去你那再教你家小祖宗几段。”
我意外地盯着齐林收线,他转头推了一把正发愣的我,“走啊!别一会儿人家找不到你。”
就在我们刚回到大门口,刚才那位中年民警恰好嘟嚷着走出值班室,一见我就喊:“早让监狱长打声招呼,还用得着那么费事啊?”
齐林站在警戒线之外,朝我摆摆手,象往常那样挤挤眉毛,吹着口哨消失在黑暗里。
从大门到监内要走过一条长长的隧道,隧道里面被两侧墙壁上的日光灯打得通亮通亮。从这头望过去,那边尽头处的出口深埋在黑暗中,仿佛走过去就是踏入了看不见底的深渊。脚步声在空旷的隧道里回响,一下一下敲击着满是困惑、失落、愧责、无奈的心。我从没有象此刻这样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渺小和无能,在现实的环境中,我所固守的、遵循的、坚持的竟不能保护好深爱的人,那我怎么还会深信不疑自己有足够的资格和信心去改变什么、说服什么、争取什么、拥有什么?拱形的隧道仿佛在一格一格地收缩,逼仄,令人喘不过气来。
下午见过的那个民警不知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奇怪地问我有什么事,估计他早已忘了那些比发牢骚更无关紧要的东西,便简单地说看看吧,别明天有什么意外影响演出。我能清楚地感到他撇撇嘴转身后隐约的潜台词:有病!
号房门敞开着,犯人们都已躺下,贺明就睡在门口那张床上,只用被子一角搭住腹部,肩背和腿裸露在外,头侧向里面,不知睡着没有。
上铺的段海亮一骨碌爬起来,“指导员,怎么这会儿……”
我无声地指了指贺明,示意他莫惊动别人,他跳下床轻轻推了推贺明。
贺明略微地翻个身,只一天功夫,他就象瘦了整整一圈,憔悴,苍白。被子随着翻身掉下来,露出我给他买的白色内裤,还有隐约可见的延伸到里面的毛发。他下意识地伸手揪过被子盖住下身,挣扎着想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