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贺明是聪明人。他打断我还要继续下去的解释,眯着眼睛想了一下,然后说:“你……去告诉他们,我不要什么记功。我想……我想让你快点离开这儿,回过去的地方。是办公室吧?嘿,也不知道会不会像给我记功这么简单。”
窗外大院里不知名的花儿正开得一片荼靡,透过噙着泪水的眼睛,那些一串串绽放的鲜红不再是冷酷阴暗的点缀,有一种喷薄而出气势洋溢开来,漫过视野,充满了整个世界。
(十二)
邢立群在被禁闭五天后调监了,以一个非常奇怪的理由。据说是去了离家更近的地方,嚣张起来更加方便。不过,这已经与我无关。我的确很憎恨和厌恶他,但正如我不齿周围的许多人一样,他们不还是活得依旧逍遥?
贺明的记功也很快批下来,我非常佩服有关部门的智慧,他们居然编出了危急时刻奋不顾身保护监狱财产的名号。贺明搬着指头算了算,说这么一来文艺汇演结束时他就不必再回过去的分监区了。说罢,他抬头看着我问,那时咱们能不能一起走哇?
隔着桌子和他面对面站立,我伸手下意识地抹了抹桌上的玻璃板,上面倒映着我俩清晰的脸影,不必抬头,也能看到他朗朗的五官,洁净而阳光。借着他的话锋,我低语道:“我倒是想和你一起走,能行吗?”说完,我就紧紧盯住他闪亮的眼睛。
他大约听出了我并没有深藏的意味,跟我对视了几秒,低头看着我的手,“怎么不行呢?出了监狱门只有一条道儿。”
“你怎么知道的,这些年变化大啦!”我没听懂他的意思,可我想弄明白。
“前些天去医院我留心看了,就那么一条,走啊走啊就到了该去的地方。”说完,他咧着嘴笑了。
老祁对于这场变故波澜不惊的结果非常不满意,几天来一直放在嘴边嘀咕个不停。我借着给贺明记功的机会,提出让他担任文艺队的值星员,协助干部管理。这倒不完全出于私心。让他承担这个任务,大家应该都很放心。
于是,我和贺明有了更多机会待在一起。经常快下班时,我会找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让他坐在对面,听他聊聊监狱里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传闻,或者说说过去的趣事,只有这种时候,他才好像忘了我们之间的区别,无拘无束、无所顾及地笑我的单纯与简单,时而伸出宽大的手掌在空中挥舞,时而盯着我发愣的表情眨眨眼,扬起下巴提醒我不知飘到哪里的思绪。我猜他应该不知道,我如此留恋这盛夏时节空气中流转的愉悦,如此留恋他抬手举步激荡起的独特气息,如此留恋映在眼底发自于内心的笑意,也如此留恋不知能拥有多久就会被惊扰的短暂一刻。某种错觉时时引领我忘了时间与空间,任由视线散开,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后我们的模样,那就是贺所说的出了监狱走啊走啊的最终目标吧?
因为值星员的关系,贺明很快就发觉了我给他帐上留钱的事情。多年来,监狱干部使用“拐棍”的现象非常普遍,从端水洗衣到扫地擦桌,从开门落锁到敲背按摩,从捎话传物到写写画画,甚至干部们参加自学考试的作业,应付上级检查的心得都统统让犯人完成,用他们的话说:除了XX之外,没有什么事不能由犯人代劳。
这天,贺明拿着应该由生活科保存的三张留款收据,皱着眉头找到我:“贺亮?我家没这么个人啊?怎么我觉得象你的笔迹?”
“是吗?”我装作兴趣盎然的样子伸过头来看。有什么好看的,都是我这些天路过财务室留下的,“你管他谁呢,兴许是你什么朋友?”
贺明眉头蹩得更紧,盯着我欲作轻松的表情,站在原地没有动。
“赶紧,赶紧了,”我打着哈哈,“不是还得帮我去给他们发烟吗?别让人家背后骂你。”
他就象钉子一样戳在那儿,依旧捏着几张收据,在手中不停揉搓,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
我怔了怔,伸手轻轻往外推他,他竟执拗地扭扭身子,脸已憋得通红。
手掌接触到光滑的肌肤,上面还有涔涔的汗水,肌肉隐约在颤抖。他任由我抓着,抬脸直直地看着我,鼻翼随呼吸一起一伏。
“好――好――”我举起双手放弃抵抗,“是我留的。”说完转身坐到桌前,双手撑着脑袋低下头。我担心让他看到落寞的表情,不知道这件事给他带来怎样的困扰与顾虑,我无法说清那种无以表白后无奈的选择。
贺明熟悉的体味飘来,我知道他站在了身边。我在心里说:明,如果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刺痛你的自尊,请原谅我所有未经斟酌的自私。
“这算是对那一棍子的回报?”
“不是……不是”我惊觉而慌乱地抬起头,看到了他蓄满温柔的瞳孔,漆黑深不见底。
所有发生的岂是一句回报可以涵盖?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隔阻,如若不经翻山涉水的猜测,怎能添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