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里对讲座课题的选择应该费了不少心思,我比较喜欢听一些军事、政治、经济方面的讲座,而对本系统内部人士开设的罪犯教育改造专题,感到索然无味。别看岳刚在队列里纪律严谨,可听课就没那么老实。一会托下巴,一会儿歪身体,一会阔阔肩膀,一会儿敲敲后背,我会在记笔记时看着他的背影微微笑出来。有时,实在坐不住了,他就把我和他的杯子端走,借去隔壁水房打水的机会活动一下,看他回来把杯子放下时哎声叹气的样子,就知道这短暂的放松对他来讲多么珍贵。
那天,从心理研究所请来了全省挺著名的心理学教授,就监狱警察常患的心理疾病问题进行讲解。听着听着,岳刚把手绕到背后,递给我一张纸,上面写着:我觉得你心理有病。
够尖锐的啊,直接说“毛病”!
看不见他的表情,心里瞬间慌了一下,难道他能看出什么来?
攥在手里没动。
过了一会儿,他又递过一张:语言洁癖!还在旁边画了个光头小和尚,嘴里飘出一句话:我沉默,我喜欢。
原来是这个意思!松口气的同时,我忍俊不禁,咬着笔头,想写句什么回他。
他又探过手:别听专家讲,你这病得我治!一副很霸道的口气。
看着手上三张纸条,看着前排他宽宽的肩,厚厚的背,看着后颈整齐的发际,看着那圈淡淡的汗渍,心中长久尘封的某种情愫象晨曦中喷薄而出的朝阳般,一点一点升腾。
我情不自禁地将手心贴在他后背,他惊觉中抖了一下,回头,露出憨憨的笑。
吃饭时,我习惯性地坐在角落里,听周围人讨论晚上的安排。时间一长,每个人吃饭的座位都有会基本固定。隔着几张桌子,向岳刚常坐的地方望去,他正勺子往嘴里送,还不停地发表着什么见解。
低下头继续安静地吃。也许课堂上令我震动的三张纸条只是他培训生活中一个随意挥手,那天在亭子里关心的话也只是广泛交往的一个缩影,想到这些,眼睛竟有些发酸。
身前的光亮忽然被一个人挡住。我对周围环境的这些变化基本不会顾及,低头继续吃。很久了,那人一直都没动。这才抬头。
“我在看你需要多长时间才会注意有人。”岳刚端着盘子对我说。嘴还在咀嚼着,脸上的肌肉一动一动。
我向周围望了望,餐厅里差不多空了,两三个服务员在收拾东西。
他咚地一声很有力地坐在我身旁,瞅了一眼我的盘子问:“光吃白菜啊!怪不得跟和尚似的。”
这些天训练、上课、走路,我们其实已经很熟。特别是对于我,熟悉得甚至可以说非常密切。我不太知道与人之间正常的关系该怎样衡量。
“吃你的吧。”我回了他一句,自己都能听出其中的嗔怪。
他很受用般地摇了摇肩,凑过来低声说:“怎么样,你的语言洁癖得让我治吧!”
“你才有什么P呢?”
“看看看,有效果吧!都会说粗话了。”他得意地用勺子敲敲我的盘子,顺手多我这里舀走了一匙菜。
我瞬间被这个动作震得停顿了下来,拿着勺子的手轻微颤抖。他在一旁却象没事儿似的哼着什么曲子。
有些往事总会在不经意中因了一个细节便从记忆深处滚滚而来,有时是因为似曾相识的场景,有时是熟悉的旋律,有时是路人的身影,有时就是简简单单的一个举手投足。那个过去跟我买一模一样饭盒以至于分不清哪个是谁的人,如今还会不会记起一人打豆腐一人买青菜,头碰头凑在一起狼吞虎咽的情景?还会不会记起彼此都装作厌恶的神情说口水进来了然后却吃得津津有味?
“快点啊?服务员要赶人啦。”岳刚在一旁催促。
我知道自己走神了,连忙扒拉两口和他一块出了餐厅。
天气渐渐暖和些,人们三三两两站在宾馆前的空地上闲聊。岳刚夸张地伸了个懒腰,很认真地问:“你知道附近哪儿有运动的地方啊,整天不出汗都快憋出病来了。”
其实这些天我也有这种感觉,在家时,没别的爱好,就经常和人约了打乒乓球,挥汗如雨后身体的轻松可以让人忘了所有的不愉快,包括郁结心胸的惆怅。
思想还没从刚才岳刚那一勺子跳出来,这时看到人们大声说着什么,闹着什么,忽然我觉得,和世上另一个人很亲很近,其实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我也非常认真地问:“运动?室内还是室外?”
“都行都行,只要出汗。”
我指了一下正在一群人中间发嗲的女学员,“噢,那我看——你不是需要场地,而是需要个人。”
他疑惑地扭头看,立刻作呕吐状,然后恶狠狠地想伸手拉住我。
我早有防备,抬脚跳开,一脸无辜地辩驳:“那真的能出汗。”
他已经笑得弯下了腰,“文人坏起来不可估量啊!”
(六)
厅里负责培训的班主任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头,个子不太高,红光满面,双颊透出的润泽与其年龄不太相称,有人便给起了个“红二团”的绰号。传闻他因为在厅里不受重用,便把一腔怒气毫无保留地撒在培训学员身上。早点名、晚集合、突击查号、不准请假等等“恶行”不一而足。相较于大家的“怨怒”,我倒感觉不很明显。一方面是因为自己从来没起过“偷懒冒油”的念头,另一方面也比较理解他的苦衷,毕竟作为一项涉及全系统单位的工作,领导们不希望给基层的同志留下极不严肃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