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路口,看乘凉聊天的人们一个个幸福安逸地走过。忽地凉意顿生,在潮热空气的裹挟下,有一种无法释放的憋闷。这就是筵席散尽后的落寞吧。无论刚才推杯换盏的场景多么热烈,多么酣畅,人终究还要面对自己,面对无法掩饰无法躲藏的自己。输了酒也好,赢了面子也罢,难逃的是来自生命意义的终极拷问:没有坦荡的爱可以追寻,没有磊落的事业可以付出,那么活着的意义又在哪里?
忽然强烈地想看见贺明。那种念头一旦升起,就不能遏制般在胸中愈积愈烈,到最后竟变成一种悲壮的、一无反顾的决心,不能停顿、不能搁置、不能过夜。我并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只是,仿佛有一些委屈要倾诉,有一些表白要吐露,有一些困惑要探究吧。
值班犯见我满面通红的模样,没敢多说,填满水后小声问:“要不要让贺明过来?”
这段时间,他知道每次轮我值班,贺明总会陪我聊天聊到很晚,兴许以为我们之间也有那种俗套的利益纠扯吧。
脸颊因酒精郁结变得发烫,仰躺在沙发上,用手臂挡住刺目的灯光,昏昏然觉得天旋地转,头痛欲裂。
门咯吱被推开,透过勉强睁开的眼睛,朦朦胧胧中贺明轻手轻脚走进,站在离我半米的地方,想上前又怕惊醒我,就那样犹豫地立着。
能感到鼻翼呼出气体的温热,能感到心跳得更加剧烈,既希望在他这样的注视下睡去,又怕他猜疑后转身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装作口渴伸手在茶几上摸水杯,贺明这才一步上前,有些着急地说:“别烫着。”
我挣扎着坐起,抹了一把脸,极力想对他笑,眼皮发沉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喝酒了?”记得哪一次我也是借着玩笑,告诉他以后别再称呼我指导员,不作数也叫不了几天的。
他如果知道我今天因为跟人斗气喝了不止八两,就不会轻描淡写地这么问。我模模糊糊地点头,端起杯子,却明显觉出手抖得厉害。
眼前的灯光忽然被遮住,一双粗糙的手盖在我的手上,于是,清凉的茶水便顺着嘴流进如火的胃里。眯起眼,贺明已将杯子从我手里接过,小心翼翼地就在合适的高度,一口一口地喂给我。
不能自控地,从眼眶和鼻腔里涌出液体。孤身在外,远离家人的几年间,时时觉得在与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对抗,然而疲惫过后,还必须永远以微笑示人,宣告坚强,每每历经冲突回首,却未找到来自另一个心灵的支撑。
幸亏此时胃里翻江倒海般上涌,我迅速冲向门口,推门冲向卫生间,否则他一定会看到有眼泪滴落进杯中。
再没有什么东西能从身体里吐出,感觉轻飘飘的像浮在云雾中,但意识却不能如愿地失去。
贺明站在一旁轻拍着我的背,不时叹气自言自语:酒可真不是好东西。不能喝就少喝啊?
回到办公室,他与值班犯一起,又是兑水涮毛巾,又是泡淡茶,直到扶我重新躺在沙发上。周围重又陷入一片安静,我甚至没有力气看谁还待在这里。
经过一翻折腾,头脑清楚些却更疼了。不由自主地抬手按在太阳穴上。
“我来吧。”随着轻轻的声音,温热的手指便轻轻抚上额头,轻轻地来回搓动。
我应该是被他的举动惊了一下,诧异于他毫无顾虑的直接和关切。毕竟,我还穿着警服,代表着与他对立的那个阶层。
停在半空中的手不知放在何处,然后就闭上眼,任贺明略显粗糙的手指来来回回揉搓着。迷濛中轻盈的身体摆脱了所有牵绊和束缚,象是飞翔在天际,迎面掠过轻柔的风,只要念头一动,一切目标均瞬间可以达到。我似乎又回到了一生留恋过的每个地方,那里分明有霞光,有夕阳,有笑脸……
睁开眼,只见贺明斜坐在沙发上,手还轻轻重重地为我按摩,许是专心用力,许是担心,他凑近我的脸,想看清我的反应和表情。与我猛一睁开的目光相对,他的脸竟飞快地红了,迅速垂下头。
不知被什么力量驱使,我伸手抓住了他的手指,静静地没有任何动作。时间仿佛停滞般难熬,片刻,他才抬起头直视着我:“好点了?”眼神很复杂,根本看不透包含着什么。
我缓缓地将他的手指移到唇边,闻到了手心里干干净净的肥皂气息,喉间应该响起了低低的叹气吧。
没有再睁眼看贺明的表情,感觉手短暂的颤抖后,他就始终安安静静地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七)
天突然就热了起来。空气中没有一丝风,风扇昼夜不停地摇摆着,咯吱咯吱地仿佛透支体力般在喘息,看了心里更添几分焦躁。犯人们出入再也顾及不了那么多规定,讲究点的勉强穿件背心,大多数回到号房就直接光了膀子,一群精赤男人在楼道里来来去去的情景挺冲击视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