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父亲

中国的汉字演变过程极其复杂，有些字到今天几乎面目全非了，但唯有父字，却一直稳定地保留着最原始的形状。父，是一个形声字，从丶（zhǔ），从乂（yì），丶亦声。父字的上半部分是两个“丶”， 是“丶”字的对称变形，意义与一个“丶”相同。类似的例子还有卷与春，卷字的上面是半字的变形，而春字的上面是丰字的变形。“丶”和“乂”，是两个独立的汉字，“丶”意为入主、进驻。“乂”意为治理。“丶”与“乂”联合起来，表示“入主并治理一个家庭”。从入主一个家庭的角度，继父具有与生父相同的作用。无论中外的文献资料，都有继父合法继承生父子女的明证。因为战争或者其他某种原因，与生父有战友关系或者亲属关系的人，就可以很偶然地成为合法的继父。比如，寒浞杀死了后羿，嫦娥就成了他的妻子；那个极其讨厌舜的母亲，和舜的弟弟象商量，只要趁舜下水井的机会，把他埋在井底，就可以合法地继承舜的妻子和子女。这是历史进入男权时代后的必然结果。文明的进程中，总有阴谋，有些不会得逞，有些却会趁机代替了真相。

《说文解字》说：“父，矩也，家长率教者。从又举杖。”父亲是规矩的代表，是一家之主，是带领并教育子女的人。父亲对于孩子，既是生身之源，也是教化之源，这才是家长的全部内涵。所以，举杖教育子女的形象，就成了父亲的标准形象，威严而寡言，其权威毋庸置疑。我总觉得，文，这个与父在形状上极其接近的字，在后来的文化构建上，两者应该有相同的内涵。父亲，无论是生父或者继父，对于子女文化符号的意义，要远远大于生理意义。所以，后来，把开创某种伟大事业的人，都十分明确地尊称为父了，这个父，显然不是着眼于生理意义，而是一种文化上的褒扬。

《易·说卦传》说：“乾为父”，乾为天，为元，是事件的开始。开始无所谓对错，只有机缘的恰当与不恰当，血缘上的传承，或者情理上的沿袭，也当然就没有了对错。所以，中国人，不能追究父亲的既往，父亲人品的好与坏，事业的成与败，子女都没有理由，或者说没有资格说三道四，否则，就是大逆不道。因此，饱受传统文化浸染的中国孩子，并不能像西方的孩子们那样，从权利与义务的角度理解父子关系。

仔细研究中西方文化背景里的父子关系，实在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中国人对于父亲的尊重与感恩，其程度之深，远远超出了西方人的想像。单就称呼而言，无论在何种场合，父亲的名讳都是不能叫的，叫了就是不孝，而西方的孩子们，直呼其父之名，表达的却是一种亲切。中国的父子，对于情感的表达，含蓄而隐晦，就像两个谈恋爱的人一样，感情再痴烈，那个爱字，也只能藏在心里，含在嘴里，重得像泰山，说出来，就是山崩地裂。相较之下，西方人要率性得多，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一见面，就可以拥个抱，亲个脸，说一句“I love you”， 是不是真爱，我不知道，但总觉得更像是一种礼节。在我们的文化背景里，常把爱字挂在嘴边的人，也许，并不值得信赖。

父为阳，母为阴，阴阳相互作用，相互配合，才是完整的家庭。父亲的寡言与威严，需要母亲的多语与慈祥，所以，父亲总是在听，母亲总是在说，父亲总是板着脸，母亲总是含着笑，父亲轻易不说话，一旦说了，就是最终的决定，母亲说了很多话，却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会听从父亲的决定了。这就是中国的家庭。在这样的家庭生活了两千多年，又有谁会真觉得不好呢！父子之间的感情，不同于母子。中国男人，沉默寡言的性格，无论父与子，在家庭里都表现得特别充分。儿子小时候，可以骑在父亲头上，但长到一定年龄，却从心里不愿意与父亲沟通了，什么话都只告诉母亲，所以，母亲，才是家里真正的中枢，是一家人的情感纽带。那些自小就失去了母亲的孩子，确实像田野里的小草，四顾无援，内心的孤苦，外人是理解不了的。

父亲，对于中国的孩子，生死有别。活着的时候，交流的少，感情好像淡，觉得可有可无，但真的离开了，才会真正体会出那种彻骨的疼。《礼记·曲礼》说：“生曰父，死曰考。”活着的时候，为父，对外人称家父，去世了，父就不在了，只能叫考，变通一点，可以叫先父。这个考，其实是老字的假借。老，一方面是年龄大，另一方面也是离世的一种委婉表达。这一层意思，现在的孩子们基本上不知道。

台湾人对于传统文化的传承，特别认真，他们把父亲节定在8月8日，又称为“八八节”，“八八”和爸爸读音接近，两个八字连起来，稍一变形，就是一个父字。把父亲节定在这一天，真是一个特别的创意。美国人设立父亲节，本义是表达对于父亲的感恩，但以父亲在中国人心目中的意义或者影响，我们根本不需要单独设立这么一天，父爱无处不在，对于父亲的感恩也应该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