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飞听到他说:“我三姨,我二舅,我四叔,我大伯,他们都在天南海北的城市里打工,他们都是农民工,他们如果在北京,从我们眼前走过,我身边一定也有人耻笑甚至暗骂他们愚昧,就算没有,他们的生死怨叹,对很多人来说一定也是无关紧要的。”
“那你应该为他们做些什么。”何飞接道。
项磊继续说:“他们把孩子丢给家里的老人……我那些弟弟妹妹们算是给毁了,他们长大后成了家养了孩子,路还是会像十年前的爹娘一样走。”
“算了,你帮不了他们……”何飞说。
“上次我四叔在我们家喝酒,为了我堂弟去上中专还是去上高中的事儿,一边咧着嘴哭一边说:都别逼我了!你们是不是要逼着我去下煤窑才安心啊?后来我总是没事儿瞎想,别哪天他想不开了,真下井挖煤去啊!”项磊说着,叹出一口气。
何飞有一点厌烦了,随之却又意识到,这厌烦也忒不厚道了些。
221
四月末,刘冲打了一个电话给何飞。
刘冲说自己正在香港,等着老爸的电话呢,也许转天,就不在中国领土上了,希望兄弟们以后还有机会见面。
项磊得知后,一直欲言又止。
何飞本来正难过着呢,看到项磊的神情,不禁有些气恼。
“别告诉我你又想去通知丨警丨察呢!”何飞皱着眉头说道。
项磊厌恶地瞪了何飞一眼:“我这么装逼,你他妈的终于受够了吧?”
何飞忍无可忍,怒不可遏。
“你不光装逼,还他妈的傻B!明明下不了手去干的事儿,还天天儿拿出来折磨自个儿!你以为你是忧国忧民的救世主呢?成天苦大仇深的,看着就他妈烦!”何飞说。
“我是挺拿自己当回事儿的,你他妈不也一样吗?除了自己,你丫还把谁放眼儿里了?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但凡有人不按你的想法来,你就看过不去了吧?”项磊说。
“你他妈的整天看不惯这看不惯那,却什么也改变不了。活着这么不痛快,你他妈的怎么不去死了得了?”何飞指着项磊的鼻子吼道。
“再怎么张牙舞爪,也控制不了别人,我看你差不多也该去死了得了!”
抢白。各自都挑刻薄甚至恶毒的话,抢白。
何飞说:“你丫赶紧拯救那些劳苦大众去,别跟这儿烦我了!”
项磊说:“你发过誓不说分手的,这誓刚起不久,还新鲜着呢,轻易破了的话,面儿上也挂不住,干脆交给我来说吧,——分手分手!”
听到这话,何飞一时想去揍他!
何飞的拳头捏了几捏,顺手操起那台多功能收录机,狠狠摔到了阳台的地板上。
项磊挑衅地哼笑一声,转身离开,回了学校宿舍。
222
宿舍里,项磊忽然问我:“老大,你觉得我们做得对吗?”
我一时不能会意,疑惑地盯了他一会儿。
“当初刘冲离开学校的时候,我们是不是至少应该让学校提前知道这事儿?现在刘冲要出境了,我们不应该报警吗?”项磊继续问。
“刘冲临走前和我们道别,现在又打电话说自己在香港,那是他信任我们……再说了,刘冲又不是逃犯,就算丨警丨察知道了,也没理由限制他的行踪。”我说。
“可至少丨警丨察可以通过他了解到他爸的行踪啊!11条人命……”项磊低了头,“以前看到这样的事儿,我巴不得那些矿主全家来抵命!”
我被项磊说出的这话吓了一跳。
“就算全家抵命,他们也赚了……”项磊自顾自地继续说着,“谁不知道下了井就相当于只剩下半条命了?那些人愿意拎着脑袋下井,一定都是家里的顶梁柱。11个人没了,11个家也就垮了,埋进去的,指不定是多少人呢……”
我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我只知道,轮到自己头上的事,道义的天平会理所当然地倾斜。如果和我们朝夕相处了两年多的一个人,关联到的是那11个家庭之一,自然无须面对这种扭曲的所谓道义。
“不管怎样,刘冲是无辜的。”我说。
项磊抬起头来看看我,两眼落寞。
嗯,是的,他真的和我们不一样。
223
项磊离开以后,何飞回家了。
路上,何飞发现自己像个受了气要回娘家的小媳妇儿似的,不免觉得有些好笑。项磊冲口而出的绝话,自己好像都他妈的听习惯了,虽然并不当真,可心里还是觉得愤怒极了。不管怎样,何飞想离开几天,因为何飞知道,当晚若是再见到项磊,自己还是会心烦,说不定要继续争吵,再说不定,都有可能干架。
当晚,老妈警觉地问个不停,何飞正为项磊的绝话委屈着呢,老妈倒不分青红皂白训斥他说,男人终究不应该做成这样,——无论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何飞当时真想知道,如果自己说出项磊是个男生的话,老妈会做何反应,可犹豫再三,最终也没能说出口。
老妈最后说:“你现在就打个电话过去,你要是不好意思说什么,我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