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远和安子

他印象中的母亲或许要稍微苍老一点、朴素一点，眉眼淡定，表情平和，甚至还有一丝丝的伤感，一丝丝的倦怠，却绝对不是眼前所见的神采飞扬。张远甚至感到了一瞬间的迷惑。

母亲却已经微笑着向他们走了过来。

“你好。好久不见。”母亲首先客气地冲父亲打着招呼。

几乎是下意识地，张远迅速地扫了一眼旁边的父亲。父亲也是在微笑着回应。可是张远还是从他的眼神中抓到了一丝凄楚。

“小远，想妈妈了吗？”母亲转身拉住张远的手说：“妈妈都想死你了。”说完，他用力得把张远揽进怀里。

直到这一刻，闻着那曾经熟悉的味道，张远才确定自己的确是在母亲的怀里。

“找个地方坐坐吧。嗯？”母亲看看父亲，征询着：“这酒店的咖啡厅不错。”

“你决定吧。”父亲淡淡的回应着。

坐在酒店装修豪华的咖啡间，看见张远红肿的双手，母亲终于还是掉了眼泪。“我以为，你能把儿子照顾得很好。也许当初我应该再坚决点。其实我一直认为国外的环境对他的成长更好些。”母亲幽幽地说。

“男孩子，不至于那么娇气的。况且我也并不认为国外有什么好的。”父亲说。

“你总是这样，我说什么你都是唱反调。唉。”母亲说着，习惯性的瞪了父亲一眼，可能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她掩饰性的轻咳了一声，接着说：“其实你又何必再跑回那个大山沟里呢？在这边已经有这么好的基础，再过两年还会更好些。算了，其实我知道你心里还是恨我的。”

“我不恨任何人。只是觉得愧对儿子。”父亲说着，看了看张远“一直以来，我们都太在乎自己的感受，对小远忽略的太多。”

张远安静的喝着咖啡，安静地听着父母的交谈。这么多年他早已学会了不在他们之间插嘴任何话。

“你，过得好吗？”母亲的声音。

“还行吧。你呢？”父亲反问着。

“挺好的。”

“嗯，看得出来。跟着我这么多年，确实委屈了你。”

“别这么说。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

一时间，好像都找不到话说下去，空气一片死寂。只有张远拿铁勺搅动咖啡的声音。

沉默……

呃，不早了，你们娘俩好好聚聚吧，我也该回去陪陪两位老人。明晚我来接小远回去。”父亲准备要离开了。也许他的心里还有伤，也许对着这个曾经爱着的女人，还是会疼。

“我爸妈，都还好吧？”

“还好。”顿了顿，父亲接着说“你也别怪他们。爸的脾气你也知道。慢慢来吧。”

“嗯 ，我不怪他。只是很想妈。”

“好了，那我先回去了。”

“路上小心。”

13

那晚，张远始终没有见到那个男人。

也许是母亲刻意的安排。但是张远知道，他就在这酒店的另一个房间。在浴室洗澡的时候，她听见了母亲对着电话甜腻的声音。想到父亲离开时透着落寞的背影，张远的心中莫名的升腾起一丝悲悯。

夜里，躺在酒店松软的床上，在母亲的怀抱里，张远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回儿时眷恋的感觉。或许，那种如有似无的怀念，只不过是遗失在童年的一个梦境。从他记事以来，更多的时候，看见的是两张熟视无睹的脸。对彼此，也对他!这些年来，他早已习惯了这种深刻在记忆中的表情。最初那种被忽视的痛，早已习惯到麻木，麻木到不再有感觉。而现在，当他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写满关爱的脸，他却只是感到心悸。

这算什么呢？幸福过剩的施舍？还是被爱情滋润过后泛滥的母性？如果是来自内心的爱，对于他来说，却显得太过于姗姗来迟。在他曾经无限渴望这种关爱的年纪，那永远是一种得不到的奢求。而如今，他已无力再幻想这份温情。

对于母亲，他始终有点隐隐的惧怕。不是怕这个人本身，而是怕她制造出来的冷漠。从小到大，只要看着母亲那张阴寒的没有表情的脸，张远都会感到彻骨的冷。偶尔她也会有温情的时刻，可是那份难得的温情也让总会张远感到莫名的害怕。因为他清楚，这短暂的假象，只会让他跌入更深痛的漠视之中。就像在寒冷的冬夜，即使没有温暖的炉火，他总也可以靠着自己幻想的温暖慢慢挨过去。可是当这温暖最终出现，却又如此稍纵即逝的消失，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将如何面对接下来的酷寒。

母亲还在耳边絮絮的倾诉着对自己的思念。张远却只是感到难捱的尴尬。

他不恨她。只是无力承载这份迟来的眷顾。

他还是找了喝水的借口，脱离开母亲的怀抱。

站在窗前，透过酒店明亮的玻璃窗，看着外边交错闪烁的灯影，张远终于忍不住轻轻地舒出一口气来，像是刚刚逃离了一场虚幻的梦魇。

杯中的水已经喝完，他捧着那空的杯子，定定的站在那里。他知道母亲正在身后注视着他。他不想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