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劝他不要这样看待自己,他在大家心目中真的是个很好的人。他却很认真地告诉我,在别人眼里什么样,他并不在乎。他这样做仅仅是为了赎罪,减轻自己的负罪感,获得自己内心的坦然和宁静而已。他说这个圈子是条不归路,走上来了,就回不去了,掉不了头了。厄运迟早会来,死了都不会清净,会糟人唾骂的。我问他为什么不拒绝签约?他说那样的话,他父亲会被他的裸照活活气死的。我问他怎么看待自己的将来,是否有什么打算。他给我的回答更让我揪心的疼痛了。他还是那种小孩子一样的羞涩地笑:“没想过,也许根本就来不及有未来。我们这种人,死了也是活该,不会有人同情我们的。就算是我们得了艾滋病,也是那种‘罪有应得’、‘死有余辜’的类型,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原因进到这个圈子里,只要进来了,你就完蛋了。就变得跟妓女、白粉客、圈外的gay一样了,是被人诅咒的。只有那些所谓‘意外’的HIV感染,才是‘无辜’的,我们永远是人们眼里的垃圾、渣滓、粪土,这一点不会改变。我们这样的人,会有未来吗?不知道别人,至少我是无法改变自己现在的状况了。既然没真实经历的有办法、无能为力,就暂且忍耐、得过且过吧。”
那么此刻,面对徐医生的善意诱导,我也只能保持缄默。就象大头仔说的得过且过”吧,因为我知道我不可能改变社会,可也无法改变自己。这种矛盾是无法调和的,所以我宁肯变成疯子,更容易在人群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但是不管怎么说,在医院的这段日子,我的生活变得宁静和平淡,一切好像都成为了尘封的记忆,我不想再去面对所有的事情,只想站在窗口,看着外面秋叶纷飞,看着那个守着杂货摊的中年男子。因此我拒绝了马红芳提出的终止治疗的建议,也下决心不会象徐医生说出我自己的任何事情。这样,我就象一张谁也读不懂的技术施工图纸,只能被他们高高地悬在那儿了。一天早晨,我在水房里洗脸,刮胡子的时候,不小心划破了一点点小伤口。我看着手里的剃须刀,突然想起霆曾经拒绝我用他的剃须刀,当时我根本不明白他为什么那样嫌弃我,而此时我突然间体会到了他的心境。我把脸贴近盥洗镜,看着殷红的血从那小小的伤口一点点渗出来,我感觉到自己的头目一阵阵眩晕,几乎使我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
我并不是晕血,而是想到了就是这血液的污染,使霆选择了放弃、彻底的放弃这个世界。看着血液的颜色,我意识到了生命的新鲜和脆弱。我的眼前出现了霆最后定格在血泊中的绝望和空洞。我的心脏和气管象是被钳住了一般,使我快要炸裂和窒息。我用右手的中指尖蘸了一点自己下巴上鲜红的血液,放到自己的眼前凝视着,想起那突然间被命运葬送的爱情,不由得悲从真实经历的衷来,泪水无可遏制地滑过我的脸庞。就在这时,我听见身后有人喊我的床号:三十三床,你怎么了?”我吓了一跳,赶快掩饰自己的眼泪,但似乎已经来不及了。等我抬起头来,从那已有斑驳锈迹的盥洗镜里看见了我们病区的护士长。她很惊讶地看着我:“你在哭吗?”我知道刚才的掩饰更糟糕了,只能表明我的神智清醒真实好看的,仅仅是在拒绝配合治疗而已。我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仍然硬着头皮,漠然地看了看护士长,故意嬉皮笑脸的朝她笑了一下,提起脸盘来就走。
走廊里,我突然间感觉到刚才的那个笑是那么牵强,不但没有缓解自己的情绪,反而更我倍感凄凉和酸楚。我才意识到什么叫“强颜欢笑”的感受,才明白痛苦时做给别人的笑脸对于自己是多么的残酷,而我的霆就曾经无数次的经历这种折磨和残酷。走廊里正在做清洁的护工和来回寻房的护士很多,我没有机会宣泄自己的情感,等回到病房,我才蜷缩到被子里默默地流起泪来。护士长一定把盥洗室里的情况报告给了徐医生。徐医生在察房之后,再次和我单独谈话。他单刀直入地说早晨我有哭过的事情,这是一个好兆头,希望我能巩固治疗成果,积极配合医生。然后他竟然突然间对我说:“下午你就可以回家了,你其实一直就很正常。”
听到这句话,我愣住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徐医生猜透了我的心思?还是我的伪装有了破绽?或者是马红芳他们毅然决然地坚持我出院的结果?但是我马上意识到这是徐医生在试探我,所以我继续木然地盯着他,一动不动。他一直在看我的眼神,我就把眼神净化得至真至纯,呆呆地看着他。盯了一会儿之后,他似乎放弃了,同时在不经意间皱了皱眉头。也许他在纳闷儿,他的判断竟然失误了。他站起身来,叹了一口气,离开了病房。看着徐医生健壮的背影,我想起霆那高大清瘦的背影。霆的迷人笑容和永远也说不清楚含义的眼神,纷纷乱乱的出现在我的眼前,霆的气息和嗓音,霆的倔强和伤心,一切都重新变得清楚起来,我知道,我永远也无法摆脱那段记忆了。也就是说,我剩下的生命已经注定了要在对霆的思念中度过,不管我怎样努力,都不会有所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