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就信了,叔?”我觉得简直不可思议,难道杳无音信了这么多年,还要回来敲一记竹杠?
“这种事,我想他不会骗我的。”
“他当然是在骗你,叔,你千万别信他!”我有点发急,因为我看见了长海叔的优柔寡断开始从眼光中流淌出来。
“嗯,宝啊,东东象有你有脑子!这小子这几天一直给我打电话,还在电话里抹眼泪,说是非要买辆车不可。呵呵,真拿他没办法!”长海叔虽说嘴上是在批评,脸上却闪现出有一点点幸福。
“那你想咋办,你倒是说呀!”
“叔不晓得,才过来问你哩!”
“千万别买啊,叔,你辛苦攒下的几个钱,千万不要心肠一软,就全给了人!他可是没按什么好心,叔,东东没啥出息的,你别指望他,你看他早上九点多了还在睡觉,完全是个花花公子的模样,不思上进!”
我简直找不到更多的词语来贬低东东了,只能一股脑儿将一通连珠炮般的指责,全部倾泻在还未谋面的那个无赖身上。
“他上班忙,晚上老开夜工的,早上自然会睡得晚一点,咦,你咋知道他睡晚觉的?”长海叔看着我,有点奇怪。
我说漏嘴了!但是我现在不会退却,因为我已经看见,一朵巨大的乌云,正牢牢罩在长海叔的头顶,马上就会有一支象鼻从浓云里探出,吸干长海叔奔忙一生的积蓄,然后消失得无踪无影。
“你别管我,叔!我晓得他好不到哪里去,你别信他花言巧语,他只想得到好处,他哭个屁!有本事自己挣去!”
我情绪有点激动,牢牢抓住长海叔结实的手臂,不住地晃动,甚至猛地掐住了一块鼓起的肌肉,像是在呼喊长海叔从梦境中醒来,又象在极力召唤长海叔飘走的灵魂,似乎长海叔正处于弥留之际,而我坚持要他修改最后的遗嘱。
“哇!要拧死你叔了!”长海叔挣脱了我的追堵,揉着手臂上红红的一块肌肉,笑呵呵地说:“看你这样子!宝啊,叔知道你对叔最真心,所以才找你嚒!东东这家伙平时没个音信,有事才来电话,以前都是打电话去你大舅家,除去要钱,从来就没几句话!这次小家伙在电话里头掉眼泪,我认准他事情肯定很急,所以才肯落下这个脸的!宝啊,你想想叔讲得对不?”
“不对,叔,这是鳄鱼的眼泪,就是吃人的那种鱼!你昨晚和他电话讲了一晚上,是说服他了?”
“没,叔答应给他三万来块。”长海叔声音有点低,借着抽烟的动作,眼神躲着我。
“三万?叔,你一下子就给他三万?”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长海叔啊长海叔!你为什么这么善良?为了一个远方根本不存在的希望,你一下子挤干起早摸黑辛苦攒下的积蓄!想想你在棉纺厂,没日没夜地扛啊扛;你在搬运站,长年累月地搬啊搬;你浑身浸透在江水里,逮小鱼,捉小虾,一个子一个子的攒着小钱,现在终于可以舒一口气了,却为了一段没有结果的亲情,毅然捧出自己的血汗存折,你明明知道东东是朵抓不住的云,为何还要去怜惜他的一派谎言?
“他还不满意哩,他一定要八万,说还有那五万算是向我借的,满两年就还给我!”长海叔幽幽蹦出的这句话,如远方地平线上一声飘渺的惊雷,传入我的耳朵。
“那你答应他了?”
我心情极度紧张,像个弱智的傻瓜,眼睁睁地盯着长海叔的嘴唇,看他接下去要诺动的方向。
“嗯!”
声音低得像十里外一声含糊的梦呓。长海叔象做了一件亏心事,偷眼看了一下满脸沮丧,频临崩溃的我,然后迅速避开。
我真想扑上前去,狠狠咬他一口。
空气已经凝固。
楼下传来同事们陆续下班的互相招呼声。汽车,摩托车,一辆辆发动,鸣笛,远去。办公室内光线开始变得幽暗,饮水机自动接电,传来“嗡嗡”的烧水声。
我一直没有支声,看着自己蜷曲的指节,凝神静气,仿佛在专注地欣赏一场美甲艺术。心底却滋滋生响,气愤难平,长海叔,你为何对东东如此掏肝掏肺?难道你已经忘了他自小而来的顽厉表现,至今对未来还心存一丝美好憧憬?你这么多年的含辛茹苦,换来他绝情而去,你付出青春而呵护不悔,他却被一声唿哨吸引而远走高飞!他之所以今日重拾温情,图的是什么,难道你真的看不出来?抑或你其实早已心知肚明,无奈父爱如山慈骨柔肠,你最终无法放弃父子情缘,只得忍痛割肉喂鹰?
长海叔看着窗外朦胧的街景,无声地抽着香烟,空气里弥漫着一层层淡蓝色的烟雾,如暮霭停留在固定的高度。每次只要我脸上表现出倔强的不悦,长海叔总是嗓门紧闭干坐一边,以极大的耐心,等待我自我疗伤的顺利结束。
看到长海叔突如其来的安静,我不忍继续指责这看似很傻的决定。不知我到了这般境地,长海叔会不会倾囊相助?十年朝夕相处,十年舔犊之情,期间的感情深度,或许已超过我的市井想象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