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胆地看着长海叔。我觉得他所有地方都符合我的偶像要求:和我相近的身高,强壮浑圆的体魄,农村人自古生就的憨厚朴实的性格,还有大大咧咧的谈吐。我甚至觉得他的胡茬,也是一种杂乱美,刚劲而浓密,彰显出旺盛的生命力量。
二舅邀请长海叔留下来吃晚餐,长海叔却想回去。刚刚才热乎上,怎么能就这样结束了?我着急地一把拽住他的手,坚持要他留下来。长海叔任由我拉着,反复推脱说自己不会喝酒,回去家里还有事情要做。我觉得他似乎很坚决,不免有点担心。
“你回去也是一个人,烧火升灶不觉得烦吗?你怕我这里没有好菜是不?你今天偏要赶回去,以后就不要再来了!”
大舅确实厉害,一句软硬兼施的话,把长海叔将了一军。长海叔虽然嘴上依旧说着客气话,脚步却再也没有移动。
我都快高兴死了!乐颠颠地擦桌抹凳,给长海叔泡上一壶热茶。我搬过一条长凳,紧挨着长海叔坐下,如此之近,甚至感受到了他的体温。我缠着他讲述我小时候的事情,知道了我曾经掉下村口的大河,是他一把将我从水里拎出来的;知道了我从小不吃煮鸡蛋,后来他发明了用煮鸡蛋蘸白糖,才哄我吃下去;知道了有天晚上大舅家来了条蛇,把我吓得不敢在屋里住,竟然连续睡在他家十多天。
我确信小时候肯定是最依恋长海叔了,可惜我无法回忆起那时的幸福情景。吃晚餐的时候,我主动和长海叔坐在一条长凳上,有说有笑,俨然是一对情同手足的叔侄。
晚餐可真热闹。
院子里拉起了灯,几个亲戚家的男人都来了。说是凑合着吃顿便饭,其实菜肴比上馆子还丰富,长海叔拿来的鳗鱼也杀了一条上了桌。
慢慢我知道了长海叔的一些事情。长海叔的老婆叫瑛姑,嫁过来后一直怀不上孩子,医生说是女人身子有问题。几年后抱养了一个男孩,叫东东。东东是个外地的种,特顽皮,下雪天玩疯了,竟然掉到河里,瑛姑不会水,急疯了跳下水去救,结果自己沉下河了。瑛姑有个姨夫在市里国营棉纺厂做党委书记,动了关系把长海叔搞到棉纺厂保卫科,吃上了公粮,东东也随长海叔进了城。东东的亲生父母后来发迹,拐弯抹角找了过来,硬把东东带回了扬州。十多年来,长海叔一直孤零零在棉纺厂做保安,今年夏天棉纺厂实行改制,就地遣散了一大半职工,长海叔也在下岗之列,觉得呆在城里已经没有意义,就回来承包了村里200亩滩涂打算搞些小养殖。
“那长海叔一直没有再娶?”我小声地问二舅。
“前些年是他不要人家,现在都四十好几了,谁还会图上他?”
听到二舅的回答,我竟然有些高兴,没想到长海叔现在是孤身一人。我会成为你的亲人的——我心里默默对长海叔承诺。
长海叔果然酒量不行。几杯啤酒下去,脸色红得像关公,连讲话都有些口吃。他似乎有点返老还童,对我特别兴高采烈,一会儿猛的握住我的手,把我捏得生疼,一会儿搂住我的肩膀,要我喊他叔,而且声音要大。大舅都在数落他了,说他今天像个小孩,不正经。长海叔争辩说看见我高兴,特高兴。我巴不得长海叔搂着我,脸贴着我的脖子讲悄悄话。我所能够做的,就是不停地给他斟酒。
菜还没有上齐,长海叔就吐了,随即伏在桌上不动弹。大舅关照趁时间还早,先把他送回去。三舅站起身,我急忙说我也去,就把长海叔的胳膊往背上一搭,跟着三舅去了。
长海叔住在百米外的村子东头。一路上我横抱着他的腰,他扳着我肩膀,脚步左撇右拐,整个人几乎是全部吊在我脖颈上,把我累得气喘吁吁。三舅却似乎嫌脏,紧走着在前面领路。三舅在镇上工商所当干部,整天不苟言笑,我从小就有点怕他。但是我不嫌长海叔,我喜欢他紧紧地搂着我,和我整个地贴在一起。虽然他老是踩我脚,但是我不会喊疼。我希望和长海叔就这样走下去,永远没有尽头。
终于到了长海叔的家,是个挺大的院子,坐北一溜三间平房,院墙南头还有两间下屋,是厨房和农具间,我依稀觉得有点熟悉。院子很干净,种着几棵杏子树和桔子树,树上挂着果,旁边有口水井,井台上贴着花花的瓷砖,很讲究。西墙角用渔网围了一块空地,搭了一间鸡舍。四周墙很白,堂屋门口停了一辆带踏板的摩托车,旁边地上整齐放着大大小小几付石担,是练身体用的。怪不得长海叔肌肉这么好,原来一直在锻炼。
房门没有锁上。三舅摸黑开了灯,我抱着长海叔进了东房。东房地面贴着米色的瓷砖,非常干净整洁,不象是农村人家。屋里彩电冰箱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个装饰柜和一对沙发,沙发上铺着花边,茶几上有一只红色的果盘,里面放着几只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