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忙,什么事,叔?”我停下筷子问道。
“要是下午可以请假,叔想用用你的车,和你去趟上海。要是叔从江圩去市里再转车,就算今天赶到上海,公安局怕也要下班了。”长海叔折断牙签放入烟缸,眼神有点萎靡地恳求。
我心头一颤,原来长海叔真正着急的是能不能赶上时间!怪不得上午心急火燎地问我什么时候回江圩,看来长海叔在接到电话后立刻就决定去倾囊相救这个不争气的继子,根本就没有想要征求一下我的意见。
我可以拒绝吗?我能说不想去吗?屋外寒风肆虐,我能让长海叔拎着十二万现金,像个灰头土脸的民工一般在一辆辆大巴车上挤来挤去吗?想想胸口都疼。可是心里又是一万个不愿意,我送长海叔去上海干吗?去外滩对着阑珊的灯火怀旧?在陆家嘴鳞次栉比的高楼下走走?还是拐进新天地的随便哪个角落,慵懒的坐在躺椅上,泡上一壶苦丁,看着茶叶在杯中起伏,陪着眼前的长海叔,心里盘算着明天去淮海路给他买件衣服?不是,什么都不是,我这是送长海叔赴一个约会,还一场孽债,把他毕生的心血,拱手送出。
见我没支声,长海叔幽幽说了一句:“要是没时间就不用了,宝啊,叔走了,叔赶着动身哩!”
“别急,叔,我送你去上海。你先随我去下办公室,我关照一下,马上出发。”我回过神,立即站起身。
“嘿嘿,这次真麻烦了!宝啊,叔心里谢谢你!”长海叔高兴地搓着双手。
长海叔,我不会让你孤独地离开,我一定陪着你,我要让你一辈子感谢我。我这就送你去上海,我要和东东站在一起,让你看清,哪一个优秀得让人交口称赞,哪一个无耻得让人避之不及。
先找到王健,告诉他我下午有事。王健不停地向我身后张望,似乎对远远站着的长海叔更加在意。然后打电话给严局,说下午请假半天。严局周围人声鼎沸,一听就知道饭局正欢。
“什么事情?”严局顺口问了一句。
“送亲戚去上海看病。”我早就有了准备,对答如流。
“什么病?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上海的医院?”严局表现出关切的语气。
我立即挂了电话,假装没有听见。要是戏再演下去,破绽即刻就会显现。
坐上车,几分钟就驶上了高速。江圩到上海只有一个小时车程,比市区还近了二十公里。长海叔端端正正地坐在边上,眼睛盯着前方,沉默不语。
气氛有点尴尬,我打开CD,飘出陈奕迅那首伤感的《十年》:
“怀抱既然不能逗留
何不在离开的时候
一边相守一边泪流
……
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还可以问候
只是那种温柔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
情人最后难免沦为朋友
……”
十年之后,我和长海叔会是什么样子?完完整整听了一遍,思绪乱飞,却发觉长海叔杳无声息,就扭头看去。长海叔瘫倒在座椅上,已经睡着。端详着长海叔,突然间觉得长海叔似乎变老了,满脸憔悴,皱纹深陷,下巴上胡茬零乱,鼻翼间似有泪痕。这就是我英姿飒爽的长海叔吗?这就是我魂牵梦绕的偶像吗?不是,眼前是一位饱经生活痛楚的男人,人生的打击接踵而至,正从壮年加速衰老,变得脆弱,需要帮扶,而他的身边只有我,只有我可以给他温暖,给他希望,但是我却没有做到。我周而复始地让他陷入困扰,让他在左手和右手之间作出艰难的抉择,我给了他短暂的欢愉,却留下长久的压抑。
难道只要以爱为理由,就可以肆意逼别人接受?生命如此短暂,如果我一味坚持,我就会失去一个快乐的长海叔,只抓住了一具没有生机的躯壳,就像坐在徐媛媛面前的我,小心地观察她的反应,心里却牵挂着另一个身影。人生如此具有讽刺意味,你想要的,总也得不到,别人朝思暮想的,却可以被你轻而易举地攫取。
真爱是无止境的追逐,还是冷静的放手?我分明感到,我已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
思绪泉涌,转瞬已进入上海市区。叫醒长海叔,问清了路段,来到了熙熙攘攘的浦东。长海叔视力很好,不停地为我报出沿途的路名,我专注的看着前方,走出不远已晕头转向。
终于找到了洪山路边上一个很大的居民新村,长海叔开始打电话问路。离目的地越来越近,突然看见前面有人在拼命挥手。驶近一看,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裹着一件考究的裘皮大衣,头顶盘着七八层梯田般的发辫,双耳挂着翡翠玉坠子,脸蛋干瘦,皮肤白皙,眉线浓重,嘴唇血红,粗粗一看,还以为是梅超风再世。只见她探首向车内张望,两枚滴溜溜乱转的眼珠,活像秋后滚落在水沟里的干果。
只听得一声尖叫响起,犹如宝玉哭灵:“啊呀呀,东东他干爹!你怎么现在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