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很热闹,长海叔做菜明显是个行家,嘁嘁喳喳一阵响过后,一道道飘香的菜肴端上了饭桌,肥厚的菜椒和脆嫩的莴苣交相辉映,红的红,绿的绿;清蒸鲈鱼和红烧排骨巧妙搭配,清的清,浊的浊;文火炖的膳筒和急火炒的腰片相映成趣,酥的酥,脆的脆。还没有正式入席,我都已经垂涎欲滴。好不容易等到满脸汗水的长海叔歇下手脚,我早已饥肠辘辘。
长海叔去房里拿出两瓶红酒,在抽屉里翻出一个塑料的开瓶器。我觉得有点过于奢侈,就说了一句:“叔,我喝啤酒就成,不要开红酒了噢!”
“特意为你准备的,叔知道你喜欢喝红酒。这酒还是大前天托你桂芬姐买的哩!”
“那你陪我喝!”我心里感动,嘴上却是毫不示弱。
“好嘞,叔喝不过你,今天拼死陪你喝一杯!”长海叔大有视死如归的气概。
我简直乐疯了!我知道长海叔的酒量,既然你愿意应战,我也乐得奉陪。我眼前闪现出上周六长海叔烂醉如泥的样子,心里巴望这一刻快点到来。
果然,在二杯红酒下肚后,长海叔开始口齿不清。他不停地抽烟,不停的为我夹菜。我面前原本空空的饭碗里面,装满了他帮我夹的菜,鱼肉蔬菜堆得象座小山,几乎都要抵上菜盆里的一半了。我不停地努力咀嚼,但是还是赶不上长海叔为我夹菜的速度。最终我都失去了食欲,只是顺着他的意思,装出津津有味的样子,硬往胃里多塞一点东西。长海叔不停地问我菜的口味如何,我不停地称赞,讨好地说:“你做的菜,比我外婆做的,还好吃!”
“瞎讲!”长海叔虽然酒已经喝高了,还是看穿了我是在恭维他,所以他一点也没有神气活现的自豪样子,只是一本正经地告诫我说:“你外婆的手艺,才是这里的头道,谁不晓得啊!”
在我持续而坚决的劝酒下,长海叔还没有来得及煮汤,就趴在桌子上打盹了。我虽然也有酒意,但还是非常清醒,看着长海叔沉醉不起,我觉得心口跳动得越来越厉害。
我看着头埋在桌子上的长海叔,别样的滋味涌上心头。
长海叔已经沉沉睡去,发出轻微的鼾声。乌黑坚硬的板寸头,随着每一次有力的呼吸,微微起伏,靠近鬓角的地方,零星的几根白发,倔强地占据着显眼的位置。粗壮的脖颈,在黝黑发亮皮肤的包裹下,显得松弛而浑圆。由于头部的低垂,硬楞的衣领支起了一个很高的角度,露出了很大一块脊背,可以看见粗大的毛孔和短而浓密的汗毛,在脊柱的凹陷处汇集,延伸至衣领的深处。额头稳稳地伏在左臂上,右手还夹着一只筷子,保留着最后动作的轨迹。顺着脸颊,是黑色蓬乱的胡渣,从耳鬓开始发源,在下颌处汇聚成浓密的草坪,直至在喉结处扎下了根。粗壮的双臂,几乎要崩破箍着的袖口,略显紧身的短袖,下摆已经从皮带里挣脱出来,在穿堂风的吹拂下,象水波一样,从后背至前胸,次第起伏。
我觉得嗓子一阵干痒。这是一尊静止的雕塑,以随意不羁的姿态,享受着酒醉后的安逸,即使全身是那样的松弛,也毫不掩饰生命的茁壮,就像被潮水淹没的礁石,从水底激起巨大的浪花,宣告它的伟岸和不屈。这是标准的农家汉子,是个斗风斗海的渔民,虽然饱经沧桑,却依然充满反抗的力量。而现在,我正一个人独享着他长久压抑今天终于得以泛滥的父爱。在他刚硬外表下,心底温情的港湾,正为我徐徐开放。
“叔——”我试探地叫了几声,长海叔没有什么反应。四周充斥着午后的静谧氛围,是在映衬我无言的寂寥守候,还是在催促我别再犹豫蹉跎?
有点起风的样子,筷子滚落到了地下,衣角也被风吹得鼓了起来。我决定将长海叔扶进卧室。当我用双臂吃力地试图将长海叔架起时,长海叔醒了,用手背揉了揉发红的双眼,看着我愧疚地说:“看我咋吃了这么多,宝啊,叔没让你吃好噢。”
“早就吃饱了,叔,我扶你进房去躺一会儿。”
“好咧,叔自己走。”随即站起身,摇摇晃晃进了东房。
我开始打扫饭桌。剩饭剩菜该倒掉的,可以喂鸡的,可以留着晚上吃的,我都一一收拾妥当。我自小就是个喜欢做家务的人,从上寄宿制的中学开始,我就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周六回家,家里的做饭洗衣刷碗活都是我的分内事,所以对于长海叔小小的厨房,我毫不犹疑就来了一次彻底的清理。灶台上的调味罐菜油瓶全部用碱水清洗一遍,碗橱里面所有的碗盆勺筷用热水泡洗过后,一件件擦干净堆放齐整。还将那些风干的葱头蒜粒,板结的面粉麦糊,结晶起絮的香油,全部扫除出境,连檵木的砧板,也细细用菜刀刮了一遍。当所有角落都清理得令我满意后,厨房已经变得明亮洁净,涣然一新。洗完双手,看着自己的成果,我不禁洋洋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