荸荠色五斗柜桌面的玻璃下,压着几张微微发黄的照片,是长海叔早年的家庭照。我看见了长海叔年轻时的样子,是一个绝对英俊的青年,短而直立的黑发,弯眉大眼,清瘦的脸型,洁白的牙齿,开朗的微笑,一副农村小知识分子的形象。恍惚间我想起和照片上的人曾经是多么的熟悉,那么地亲和,只是现在的长海叔已经大不一样,沧桑岁月已经将他打磨得憨厚老实又不失沉稳,黑壮粗放却又木讷内敛,早已没有了当年清秀和俊逸。还有一张颜色失真的结婚照,长海叔身边坐着一个拘谨微笑着的农村妇女,我依稀记得这是我瑛姑,胖胖的脸蛋,头发在脑后挽起一个发髻,看上去老成而乡土气。我开始想象儿时在这个家庭里疯玩和被他们宠爱的情景,心头涌起一阵暖意。
百无聊赖中,我推开了卫生间的门。里面是一套还算九成新的洁具,抽水马桶和洗脸台盆是白色的,但是浴缸却是奶黄色的,有点旧,颜色很不协调。毛巾架上挂着的三条毛巾也是花花绿绿,大小不一。地上有一个红色的塑料盆,里面揉放着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衫,和一条靛蓝色的平脚内裤。我蹲下身子,胸口开始呯呯直跳。
等了一个多小时了,还是没有等到长海叔,我不仅有些愠怒。可怜我呕心沥血,精耕细作地准备,却换来左右扑空,激情燃尽的结果!我的满腔柔情,随着寂寥无奈的等待,一点点化为灰影,而我的心口,就像插着一把失意的匕首,正在被缓慢而痛苦地剜割……
你到底在哪里,长海叔,你知道吗,我等你等得度日如年!今日我终于倦鸟归林,你却为何人去巢空?
又到炊烟升起时。我关上了长海叔的院门,走回大舅家。吃晚饭时,我一直少言苟笑,兴致索然。虽然大伙儿都吃着长海叔的桔子,却没有人提及长海叔去了哪里。舅舅们拿到了我的礼物都很开心,有话没话地和我搭讪,我也只是敷衍几句,似乎今天突然变得金口难开。
晚上快十点的时候,我实在按耐不住又偷偷溜去了一趟。长海叔家里还是院门紧闭,漆黑一片。
我感到极度颓丧。
整个晚上一直无法入眠。江面吹来的秋风,掠过芦苇的丛林,激起阵阵如涛的声响,一声声地拍打着我的耳膜。从堂屋老式的窗棂和院子柴垛的方向,不停地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烦乱我的心境。
辗转反侧。躺下,坐起,再躺下,还是坐起,踱着步走进院子,似乎想找寻什么东西。从院墙镂空的花窗向外望,只有微弱的月色,惨淡地笼罩着寂静的村庄。沿着大路的方向,瞪着眼睛看很远很远的地方,依然没有发现一丝车辆的灯光。
脑海一直在闪现长海叔的笑容,他的醉相,他的眼神——朴实木讷,憨态可掬。当初设想的一千种会面的可能,竟然一次都没有猜中。为什么上周再三约定的请我吃饭,如今却连人影都突然消失,杳无影踪?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头几乎注定将被终身囚禁的猎豹,今日终于挣脱樊笼,却发现伸展在沙漠尽头的草原,只是一幕虚幻的海市蜃楼。心底感受到的一丝隐痛,现在正反反复复地袭来胸口,慢慢地左右我的情感,由爱,转为失望,转为怨恨。
罢了,谁叫我自作多情?
随即又想起他黑漆漆的院落,没有一丝生机,孤独地座落在村子东头。白墙黛瓦,空锅冷灶,虽然干净,却乏味单调。他一直在过怎样的生活?想象着他一个人煮饭,一个人洗濯,一个人下海,一个人回家,一个人沉沉睡去,一个人悠悠醒来。他有个人的喜好吗?他喜欢做什么?喜欢吃什么?甚至,他有相好吗?有性爱吗?今晚是和他的相好住在一起共浴爱河吗?想到这里,我鼻子微微有点发酸。没有,希望他没有!或者,不管以前怎样,希望他现在真的没有,因为,我实在难以接受。任何对长海叔的占有,不管是占据他心中的位置,还是拥有他茁壮的身躯,我都觉得有点嫉妒,甚至,我觉得,这是对我的一种掠夺,因为在我心目中,长海叔是属于我的,而且,我不愿和别人分享。
可我又觉得自己极端的自私。长海叔是一个累受挫折打击的人,他的年青时代,已经饱尝了生活的艰辛,等到过上中年的安逸日子,家庭却已不复存在。这么多年,他凭着本份的操劳和积攒,已经构筑了甚为优越的基础,他应该享有自己想要的生活。以他目前的条件,重新组建家庭应该是绰绰有余,我甚至幻想到有许多女子自愿投怀送抱的景象。我难道想看到他孤独地走完一生?难道就是为了满足我贪婪的欲望,期盼他画地为牢,自绝红尘?不,不能这样!如果真的爱他,应该让他自我感受到幸福。
我尝试着用大爱来说服自己,虽然老大不愿意,心里毕竟开始好受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