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喝口好酒吧。”
“好!”
“愣着干啥,把酒满上啊,石头。”老人吩咐道。
“噢!”
王石头把酒杯收在一起,分别满上,然后放在每个人面前。
酒香四溢,二人有鬼。
“来,咱爷儿仨先碰一杯!”老头双手捧杯,浅笑着冲两个鬼说。
王石头和张伟明也端起酒杯。
三人一饮而尽。
杯酒下肚,身上就热了,舌头也活络了,话也多了。老头捻了捻自己并不存在的胡子说:“张老板,我这个儿子呀,什么都好——人实诚,没有坏心眼。做事也认真——记得他刚下学的时候,我教他耕地。也不知是我不会教,还是他不会学,反正把地翻了三尺深。耕完了地,再平地,用犁耙平得个镜子一样,一块大坷垃都没有,他说都用锄头敲碎了。你说这孩子,做事咋恁实诚哩!这说起来是个优点,太过分就成了缺点。比方说耕地,你把土翻那么深,那得吃多少水,洒多少化肥才够啊!这孩子跟着你,你有啥就直说,该打打,该骂骂。这娃呀,是不敲打不成器。”又对王石头说:“跟着你老板好好干,我看这小张也是个实在人。”
“爹你看你,大年下的!”石头对父亲的当面揭短表示抗议。
“大年下的咋了,爹说的都是实话!”老头权威不容挑战。
石头低头不语。
张伟明赶紧打圆场:“伯父,石头搁我这儿你就放心吧。石头跟我亲弟弟一样亲。”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老头对张伟明的话明显多了起来。一件件地唠起王石头小时候的事情。王石头十五岁那年,**生病,老头带她进城看病,家里几亩西瓜眼看要熟透了,再不卖瓜就毁了,一年的辛苦就要白费了。那时候是真急呀,老头急得一夜白了头发。没想到这孩子这么懂事,请了假,愣是一个人拉着架子车,把地里的西瓜卸下来,自己装车,自己拉到二十多里外的县城去卖。一早天不亮就得起床,晚上月挂当中才回家。这么起早摸黑的,整整一个星期,竟然把瓜卖光了。可是,到底还没成人,卖完瓜就累倒了,躺在床上歇了好几天。那时候,瓜也不值钱,一车瓜才卖十几二十块钱,想想真是,这孩子从小命苦啊。老头说着说着,目光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张伟明也跟着他去了王石头的少年时代。二十年前这里还没有县级公路吧,从王家村到县城,坑坑洼洼,都是土路。夏天的清晨,一个壮实的穿着小褂子的少年在弥散着清甜瓜香的地里忙活着,他东敲敲,西看看,把最先成熟的大西瓜挑出来,一个一个地抱出来到架子车上。那时候,晨雾如云,田野里四下不见人。只听见池塘和道沟里的虫声和蛙鸣,此起彼伏地交响回应。
王家村有个传统,就是舞龙。
舞龙,还得有人打鼓。
这纯粹就是个项目,只要不是正式表演,任何人都可以上去敲两下。
王石头是个打鼓的好手,胳膊有劲儿,节奏就稳得住。
不然打起来轻飘飘的,转音。
到了大年初三,王石头就忙起来了。除了是主力鼓手,还得代表他们家到各家亲戚走动。张伟明可就有点郁闷了,又不能老公老婆地跟着去——他算哪根葱呢,心情有点不太爽利。就找个借口,说家里还有点事情,改天再来打扰。客气了几句,老人看他态度坚决,也就不便挽留。王石头蹬着三轮车去送他,一路上张伟明心情都很复杂。
竟然没说一句话。
远处,不知哪个村子在唱戏,依依呀呀的,嗓子在天际飘,丝线一样。
有鞭炮声,稀松传来。还有鼓点,敲打着心门。
俩人在路口停下来。
有辆过路车远远地看见他们过来,早就候在那里了。女售票员嘶哑着嗓子冲他们喊:“快走了啊,马上就走。”司机配合地发动了一下车,嗡嗡地似乎要开动。噪声有点大,王石头对张伟明说:“反正过路车很多,不如再等下一辆吧。”张伟明没听清,示意他再说一遍。王石头就加大嗓门喊:“再等下一辆吧。”张伟明也加大嗓门喊:“好,就等下一辆!”女售票员反复催促他们,见始终不肯上车,嘟囔了几句,叫司机开走了。
俩人相视而笑。
接着,又涮了几辆车。
到了第五辆开过来的时候,张伟明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石头你记住,我喜欢你,真的真的很喜欢你!”然后头也不回地上了车。王石头冲车上招手,张伟明不用看就知道,他不用看。张伟明怕看了就会忍不住跑下来。可是,跑下来又能怎么样呢?
不能把他怎么样。
车呜呜地开走了,王石头怅然若失地看着他远去。
王石头没看见,张伟明的眼泪悄没声息地滑落脸颊。任何人都没看见,他别过脸去,看窗外。
窗外是一大片一大片绿油油的青苗,它们看见了又有什么用呢?
送走了张伟明,王石头就往回走。
后面没有吗?挺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