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红兰见姐姐这般忙碌,衣着邋遢,而自己容光焕发,身形纤巧,心里默默庆幸自己还没变成带孙儿的老婆婆。她抬起头,发现高升平正意味深长地对着自己偷笑,不禁暗暗骂到,“臭小子,还不是你害得你老妈当不成带孙老婆婆的啊。”不过刚开始那种因为没有孙儿、觉得在姐姐们面前抬不起头的自卑感,好像减少了不少,心里舒坦了好多。
中午陈秋兰等老头子从外头回来,这才交代了三个孙儿孙女,自己和陈红兰母子出门去妹妹家。路上经过滨江路时,高升平特意从车窗伸出头去,看了看江边的那座亭子。
六七年前,也是暑假,他曾在这里见过一个同样从成都来广元工作的男人。两人无所事事,坐在江边这座小亭子聊了一整晚。高升平记得,那个男人沉稳而厚重,言谈之中有一种悲痛的丧失感。他本意是贪图这男子敦实的身体、以打发在广元的无聊一夜。未曾想却作了整夜的倾听者,知晓这世上男人间也有一种深沉的爱恋,跨越了生死,以至于无穷。虽然之后,他再未见过那个男人,但那种对于深沉情爱的渴望与追求,却深深地在高升平心底扎了根。
“往左往左,”大姨的惊呼把高升平从回忆里拉了出来,“左拐直走,到头就是了。富会小区。”
高升平稳稳地把车转了方向,只见前方尽头,是一个欧式风格的小区。他心里不禁暗笑,这小区倒是和他二姨一家浮夸爱炫耀的风格非常搭配。
果不其然,他二姨穿得花枝招展的站在小区门口,正远远地向他们招手。高升平见二姨明明都快七十的老婆婆了,却打扮得非常妖娆。于是回头对着自己妈和大姨不怀好意地笑着说,“大姨,妈,你们两个加起来莫怕都没得二姨这么娆哦.”
“死娃娃,好好开车,不准说你二姨坏话。”陈红兰强忍住笑,伸出手狠狠地掐了掐驾驶座上儿子的脸。
“好痛,妈。莫乱捏,我靠这张脸吃饭呢。”高升平一边怪叫到,一边赶紧把车靠边停了下来。
他二姨急急地走上前来,把姐姐和妹妹迎出了车门。亲亲热热地、一手牵一个说到,“哎呀呀,辛苦了哦。大老远从成都来我屋头。”
等她转过身来,刚好看见停完车、正慢悠悠朝她走过来的侄儿高升平。
高升平随着他二姨上楼进了屋,正在坐月子的二儿媳妇,从房间里抱着孩子出来客厅,向长辈一一问好。虽然小区外观很俗气,但这套内的房子却很是漂亮。四室两厅,敞敞亮亮,还带楼顶花园。陈红兰和高升平啧啧称赞,奉承得他二姨开心得不得了,故作谦虚地自夸到,
“哎呀呀,大是大,哪里比得起成都的房子值钱嘛。但是现在屋头人太多了,大的小的加起来都十口人了,没得这么个房子,恐怕硬是住不下哦。”
高升平听他二姨无心中又把话题转到了传宗接代、抚育孩子这个话题上,生怕他妈尴尬,于是借口上楼看看,独自顺着楼梯上了顶楼。
楼顶景色开阔!遥望远方,群山屏嶂,一条江流从中涌出,沿城而下。远远望去,还有一条蠕动的黑线,顺着江岸向前快速移动。高升平仔细一看,原来是西来的火车,正奋力地冲出八百里秦岭,朝着蓉城昂扬地奔赴而去。那王建军过数日从新疆西来的火车,也应该如此途经广元吧,高升平心里暗暗想到。
到如今,他也说不清楚、道不明白,为何这久别的故人,能够让他早已枯竭不动的内心,有了一丝丝绯色的莫名幻想。那份幻想,或许就是那个深夜与他促膝长谈的陈姓男子、深深叹息之后说到的,
“人和人之间有些事情,可能真的是因缘注定了的。想找你,千里万里都会来找你。找到了,两个人就永远分不开。哪怕以后死了,也要心心念念,天上地下,永远在一起。”
酷暑难当的成都,终于在七月的末尾,酣畅淋漓地下了几场大雨。平日里不成溪流的府南河,此时也充沛汹涌、洋洋汤汤起来,居然有点难辨牛马的意思。大雨洗去了建筑和植物的暑热烦闷,人们脸上尽是轻松惬意的神色。
高升平也在这连日大雨中,渐渐安放下了躁动不安的心。前几天从广元回来后,他妈陈红兰就病了。可能是天热中暑,但也有可能纯粹就是被他二姨一家气到的。
那天去探望二姨家新添的孙子,二姨表现出的那种有孙万事足、无孙万事亏的态度,颇让高升平和他妈难受。再加上二姨的两个儿媳妇都不是省油的灯,谈起婚嫁生育,连消带打,把本来已是根老油条的高升平都说得面红耳赤,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们了。幸好大姨帮忙解了围,说大城市的娃儿观念不一样,高升平这才借机脱了困,但又难免被表哥表嫂以大城市有啥了不起来对他进行了一番人身攻击。本来高升平以为自己三十五岁之后,就已堪逃离这种尴尬。没想到生活里偶尔的一次暴击,也足以让人难堪到抬不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