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子娘微微躬身穿过小小的院门,旁边站着体型比她小一半儿的柱子爹。天气已经很暖了柱子爹依然戴着一顶脏兮兮的黑色小皮帽,双手交叉在衣袖里,靠在墙根下一站老半天,总是黑衣黒裤,眼神哀怨,愁眉苦脸。那时柱子爹的脸上已有深深交织的皱纹,看上去活像一个小老头儿。
而柱子娘的大胖脸盘像是发酵的面团,饱满得看不出一丝沟沟坎坎,她前额低矮,眼神慵懒,给人一种若有所思的错觉。那一天,他用这种若有所思的目光,顺时针扫视着眼前的世界,看到6岁的英子拿着一个玉米棒,正在把玉米一颗一颗剥下来喂鸡,远处的田野里庄稼叶在风中摇摆,掀动着片片闪亮。
她最后才看到柱子爹就在自己的旁边,立刻以不耐烦的语气命令道:“回去吃饭去。”然后用手一指英子,“你也回去吃饭。”
柱子爹没有任何反应。英子听话地回答:“嗯。”却也没有立即回去,而是站在原地,看着柱子娘昂首挺胸地从面前走过,身后晃动着两条枯黄的细细的麻花辫。
许多年后,当地妇女们纷纷剪掉辫子,留成剪发头,再后来有人烫成卷发,更有人染成黄色,而柱子娘的装束始终不变。第一眼看到柱子娘的人纷纷猜测,说她像个妇女干部,可是紧接着便觉得滑稽,开始哈哈大笑。柱子娘走到哪里,都能激起许多不怀好意的嘲笑。
可是柱子娘毫无察觉,或者是毫不在意,她属于没有忧虑的那种人,她依然雄赳赳气昂昂地经过一簇又一簇的人群,挎着一篮子葡萄在集市上从头走到尾,转个方向再走一遍,她坐在那些在路边铺了一张纸看手相的老头儿们旁边,有一句没一句地主动搭话。在柱子娘的生命中似乎不存在什么需要认真去想、主动去改变的东西,她做的所有事情似乎都来自宇宙中冥冥传来的某种指令,来自大脑中某些着了魔般稳固的冲动,时间到了,她就去执行,从没有反思过,从没有问过:为什么?
那一天,柱子娘信步走到村子西南的边缘,手扶着一棵细细的桃树站住了。稍作停顿之后,她面对着庄稼茂盛的起伏的山坡,微微地清了清喉咙。
天地间陡然安静下来,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在空中猛然间将全部的声音一把抓在手心里,严严实实地攥紧了。静得犹如混沌初开的时刻,连空气都是凝固的,树木,庄稼,山坡上所有的生命都一动不动,紧张地等待着,仿佛这是历史性的一刻,有些命运,即将在这一刻被完全注定。
柱子娘从丹田呼出一口气,将手搭在嘴上,对着西南的方向高声喊道:
“柱——子——吃——饭——了——”
这方世界似乎怔了一下,然后一股旋风凭空而生。紧接着空中无形的大手松开了,顿时所有的声音都复活了,被这股强劲的旋风裹挟着,随着柱子娘发出的声浪冲向高空,气势汹汹地劈开厚厚的云层,沿着西北的高原,愈来愈威猛地向着西南方滚滚滔滔,席卷而去。
那一天,印度洋上突然发生了一场海啸,沿岸人民损失惨重。
那一天,柱子像往常一样茫然地坐在山坡上,看着羊群在自己身边吃草,突然听到那个声音在空中惊雷般地疾掠而过。他还未来得及有所回应,羊群已受到惊吓,开始四处逃窜。他急忙站起来,看到有几只受惊的羊正向着山坡下的庄稼地冲。春天的庄稼最忌踩踏,柱子立刻捡起地上的放羊鞭,发足追了过去。
柱子从小就体力好得惊人,奔跑的速度远远比羊快。很快他已经跑到前边,“啪”地一鞭凌空挥出,挡住了几只羊的去路。可是另一个方向,头羊正带领着羊群往山坡的更高处惊慌地奔跑。柱子没有打算追过去,弯腰在地上选了一块大小合适的石子,看准头羊的位置呼地掷了出去。石子准确地击打在奔跑的头羊前方的山石上,撞碎成许多块儿,四处迸溅着,头羊害怕了,转身奔了回来。
空中的呼唤声音仍未完全消失,远远近近地回荡着。柱子仍有时间去辨识那些袅袅不断的余音,这让他突然间感到一种深深的绝望。像是过去的许多次,他的眼神里燃起一股刻骨的愤怒,沉重得让他无法承受也无法逃避,他双膝跪在山坡上,低着头粗重地喘息着,牙齿咬得咯咯响。
还是那一天,一辆车顶上捆满了小山似的行李的吉普车在山坡下停了下来,四个远方来的男人打开车门走出来,担心地张望着天空中异样的声音,用普通话互相表达着心中的惶惑,最后一个年纪较大的人走回到车门边上问:“王老师,你有没有听到刚刚的声音?”
车里的人正忙着往记事本上写着什么。他快速写完最后几个字,盖上钢笔帽,合上本子,这才走出来,望着阴霾的天空下的肆虐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