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子问:“怎么了?”
“其实沙老师自己也不喜欢别人和他接近。”周秉昆说,“你也知道嘛,和他接触多了就会被人议论,我们两个这样的人,如果有了议论,对我们以后很不利。”
只要一听到周秉昆说“我们两个这样的人”,柱子就会心头涌起一阵厌烦,似乎这代表着周秉昆在懦弱而一厢情愿地把他拉入弱者的行列。但这次他没有表示不满,他觉得自己应该感激周秉昆,他想了想,说:“好吧。”
可是这一天辅导员一直赶不过来,天快黑了仍是柱子坐在病房里默默无语地陪着沙老师。沙老师的腿被暂时固定了,要等到明天做手术。沙老师看看窗外的天色,对柱子说:“王玉柱,你回学校去吧,谢谢你。”
柱子犯愁了,道:“你没人照顾不行啊,上个厕所都没有办法。”
“我可以找护士帮忙。而且,你的辅导员很快就要来了。”沙老师似乎在努力找理由,停顿了一下找不到其他的,“你赶快回学校吧,天要黑了,我不要紧。”
柱子问:“沙老师,你有没有亲戚在南京?”
沙老师的表情陷在暮色的阴影里,犹豫着想了好久,低声说:“有,我有个外甥。”说完又静默了一会儿,才从外衣口袋里掏出纸和笔,写了个地址,疲惫无力地说,“王玉柱,麻烦你去找一下这个地址吧,我不知道他还在不在那里,你把口信带到就行了。”
柱子站起。沙老师并没有把写了地址的纸递过来,僵僵地拿在手里放在被褥上。柱子伸手从他手里拿过来,不知该说些什么,无语地走了出去。走廊上,周秉昆的大胖身子无聊乏味地坐在长椅上,快睡着了,正在张嘴打呵欠。
周秉昆看了看地址,惊讶道:“这个地方很近呀,就在学校旁边。”两人在暮色中抓紧时间去找,找进了一条小巷,两旁尽是低矮的平房,最后在一处不大的空地上停了下来,空地上有个瘦瘦的男人在搬动蜂窝煤,一个女人从绳子上收了晾晒一天的褥子,抱在怀里愁眉苦脸地站着和一个老太太说话,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手拿一个馒头,一边大口地嚼一边和瘦男人讨论蜂窝煤,一个小男孩儿也在旁边站着看,面无表情地啃着馒头。
空地边上有一排平房,看上去像是旧库房改造的。柱子和周秉昆沿平房走了几步,发觉家家户户都没有门牌。周秉昆自言自语道:“门牌都没有,怎么找啊?”两人回过头,看到空地上的人都在警惕地看着他们俩。
瘦男人问:“你们是在干吗的?”
柱子把沙老师写的地址读了一遍。
愁眉苦脸的女人迷惑地问:“找我?你们有啥事儿?”
柱子心想这女人应该是沙老师外甥的老婆吧,就说:“你是沙老师的亲戚么?沙老师的腿骨折了,住在职工医院里,需要人照顾一段时间,让我们来送个口信,你去看看他吧。”
愁眉苦脸的女人转过身去,和满脸横肉的男人嘀嘀咕咕了几句,似乎面临着一个重大的选择。过了一会儿,愁眉苦脸的女人又转过身来问:“他找我们干什么?”
柱子觉得奇怪,小心地回答:“我刚刚已经说了呀,希望你们能去照顾他一段时间。”
满脸横肉的男人问:“你们是他的什么人?”
这句问话让柱子和周秉昆立刻警惕起来。柱子心想是不是自己过于敏感了,或许对方并没有别的意思。周秉昆瞪圆了眼睛,大声回答:“我们是他的学生,他是我们的美术老师,我们是好心帮忙才过来通知一下。”然后拉了一下柱子,不高兴地道,“我们走吧,反正已经通知到了。”
两人快步离开这里,暮色里柱子回头看了一眼,看到那个小男孩儿还在面无表情地啃馒头,似乎永远也啃不完。柱子看得心里发怵,觉得这一幕情景怪异极了,远远违背了他的理解习惯。
回到校园后,柱子忍不住要问周秉昆:“你说那夫妻俩会不会去看沙老师?”
周秉昆第一次用不耐烦的语气回答柱子:“王玉柱,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柱子心烦意乱,不想马上回宿舍,于是周秉昆就陪他去操场周围的台阶上坐一坐。柱子低头坐着,过了一会儿,周秉昆凑近一点儿,把胖胖的胳膊环绕在柱子的肩膀上以示安慰,两人就这样在夜色里坐了好长时间。
后来周秉昆说:“王玉柱,下个周末我爸爸妈妈要去爬山,我不去,你还去我家吧,我们把那盘录像带看完。”
柱子甩开周秉昆的胳膊,呼地站起来向周秉昆喝问:“周秉昆,你有没有一点儿羞耻心?”
周秉昆脸红了,胖大的身子无措地站在柱子面前,低着头,但还是辩解道:“又没有其他人知道。”
第二天下午放学后,柱子想去看看沙老师,于是趁周秉昆不在身边的时候,悄悄地离开了。
沙老师上午做了手术,腿上打了石膏,此刻正坐在病床上拿着钢笔和纸画着什么,看到柱子进来,微笑着招手迎接。柱子坐下后,沙老师从口袋里掏出钱来给柱子,说:“我知道你昨天为我垫付了钱。”柱子推辞了一下,沙老师微笑着把钱塞到他手里,又说:“你帮我,我已经非常感激了,怎么能让你垫付钱呢?你是个学生,还没有挣钱,花的还是爸爸妈妈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