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招呼他们去家里,王玉柱背着王芃泽上楼,她在后面小心地伸长胳膊,扶着王芃泽的背。她觉得这是很温情的一幕,笑着说:“幸亏柱子力气大,要不然你这一米八几的大个子,谁背得动啊。”
林慧珍拿钥匙开门,王玉柱进门时小心地弯腰,以免撞到王芃泽的头,进去后把王芃泽放在沙发上。王芃泽四顾着看,这个房子里重新装修过了,家具也都换了,被林慧珍像从前一样收拾得整洁不紊乱,只是略显清贫。
林慧珍对王芃泽说:“芃泽,我让你见一个人。”她开了卧室的门,不一会儿,推着一个轮椅出来,轮椅上是个因中风而瘫痪的男人,歪在轮椅里一动不动。林慧珍问:“芃泽,你还认得他么?”王芃泽住着双拐站起来,走近了仔细地看,惊讶地喊出了声:“生产队长?”
他疑惑地望林慧珍的眼睛,林慧珍微笑着点头。他很震惊地俯低了身子,凑到轮椅里的男人的眼前,激动地大声问:“你还能认出我么?我是王芃泽呀。”
当年威风而又能干的生产队长如今目光呆滞,僵硬的脸上没有任何反应。王芃泽问林慧珍:“他到底能不能认出我?”林慧珍苦笑了一下,额头的皱纹更多了,茫然地回答:“我不知道,你觉得能,他就能。你觉得不能,他就不能。”
2
这一切超出了王芃泽的预料,仿佛一只手伸进了他的大脑,强硬地翻到了年轻时的那一页,那么多年了,那些事情历历在目,然而印在泛黄的书页上只让人发觉时光的无情,不再有新鲜和冲动,只剩下枯萎的怅惘。事情竟然变化了这么多,原本林慧珍是个不回头的人,让他在机场犹豫不安、没有足够的勇气拿自己的落魄去面对她的倔强的人,一个不愿自己的人生停歇下来的人,可是现在站在瘫痪得无知无觉的当年的生产队长的身后,双手扶着轮椅,容颜开始苍老,身形更加瘦小,可是眼神平静,深蕴着淡漠的微笑,安守着清贫与责任,这让他不能明白眼前的林慧珍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似乎与过去完全不同了。
他一时间感到迷惘,目光在生产队长和林慧珍身上来回游移。林慧珍淡淡地笑着,玩笑似的问道:“干吗?非要搞清楚他还能不能认出你,难道你还要报当年的仇呀?”
他的思维、他的情绪都是乱糟糟的,喃喃地说:“我……”便说不下去了。
“我什么呀?”林慧珍一笑,额头的皱纹更多了,用手指拭了一下眉头,感慨地说,“看看现在的我,还值得让你们两个人打架么?”
林慧珍的笑的时候,眼神中依稀还有当年的神采,然而眼神之外完全是年龄的无情的痕迹,与这句话如此难以协调。于是他发现,林慧珍老了。
林慧珍给他们倒水,坐在生产队长身边的椅子上絮絮地讲。来北京后,她完全没有想过还会有一天和生产队长在一起,可是人生的事就是如此,毫不理睬你有没有准备,偶然事件说来就来。有人把生产队长中风瘫痪的消息带到了北京,他在偏远的乡镇里孤独一人,缺少照顾,于是她责无旁贷,人到了一定年纪,似乎完全可以不必再为过去的恩恩怨怨负责任。她觉得这是很自然的选择,无需犹豫,独自一人去了原本想着再也不踏进去的大西南,把生产队长接到了北京。家里有了个瘫痪的病人之后,她的工资就显得不够用了,手术做了许多次,借了许多债,她和林佳卉省吃俭用地撑过了好几年。不过现在情况好多了,林佳卉有自己的家庭了,经常拿钱回来。而且三年前又和王玉柱意外地有了联系,那时王玉柱来找她做手术,之后就不断地帮助她,前年生产队长的心脏搭桥手术,就是王玉柱帮忙付的钱。
王芃泽的思维从回忆恍然间回到现实,匆忙地问王玉柱:“你还没有回答我呢,你的胳膊为什么又做了一次手术?”王玉柱有些不想说,尴尬地在王芃泽耳边低声笑道:“叔你别再问了。还是十一年前在派出所的那一次,被人用警棍打松了。”
似乎林慧珍很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笑了笑,说:“柱子你不用不好意思说,人生好多事情很难分对错的,我当年做的傻事更多,我才不会笑你呢。”
王芃泽唉声叹气的,又近距离地凝望生产队长的僵硬的脸,感慨万千地握了握生产队长的僵硬的手。他觉得眼前这个木头一般的人早已不是当年的生产队长,他分不清这到底是谁,不属于过去,也并不拥有现在,不过是充当了一个纪念,在时时地唤醒着林慧珍的记忆。他说不清这是好还是坏。
最后王芃泽认真对林慧珍说:“慧珍,晚上我请你吃饭吧,你让佳卉一家人也过来,我十几年没有见过她了,我们去吃烤鸭。”
林慧珍有些激动,笑着回答:“好啊。”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