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柱把门关严了,不让王芃泽发觉,又坐到王小川身边,唏嘘不已地说:“想哭就哭吧,一点儿都不丢人。我也经常哭呢,心里痛苦,就需要哭。”他挨着王小川躺下来,让王小川伏在他的怀里哭。王小川一边哭一边低声说:“柱子哥,我不想上学了。”
“啊。”王玉柱惊讶地立刻坐了起来,拍了一下王小川的脑袋,斩钉截铁地说,“你说什么呢?这绝对不行,这是我和你爸爸绝对无法接受的。”
此后,为了督促王小川好好读书,王芃泽和王玉柱每年都会去两次东北看望王小川。冬天,两人在酒店房间里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的大雪纷飞,外面是天寒地冻的灰色的世界,而房间里暖气烧得温暖如春,王玉柱坐在地毯上,王芃泽坐在椅子里,默默地欣赏着咫尺之外的城市的雪景,一边等着王小川的到来。
王玉柱回了一下头,看到王芃泽歪在椅子里低着头睡着了。这一天王芃泽穿着藏青色的羊毛衫,领口和袖口露出洁白的衬衣,下身是一条浅色的长裤,被大腿撑得绷紧了,脚上套着酒店里的棉拖鞋,厚厚的圆圆的交叉着踩着椅子下的地毯。
似乎是第一次看到王芃泽这样的神态,温顺慵懒得像一只困倦的大猫。王玉柱入神地望了一会儿,笑着明白了眼前的人正是在他梦想中来来去去许多年的王芃泽,不是多年以前那个领着科考队意气风发地奔赴西北或东北的令人仰望的男子汉,而是一个从记忆中走来、随着时间老去、淡化了人间的悲苦与纷繁的故事、在他的身边放心沉睡的一个完整的人。
这一幕恍然如梦,在某个瞬间,王芃泽这种落幕的姿态让他突然觉得人世间没有谅解不了的事,没有不可原谅的恩怨,也没有不可忘却的思念,所有的往事都可以沉睡成一种遥远的梦境,这一点,并非只有走到了人生末尾的人才能做到。他觉得自己似乎能透过王芃泽的眼睛来重新看这个世界,他向窗外望去,带着一种新奇而温暖的感觉,他可以像王芃泽一样去凝望所有的繁琐细节,于是能发现更多的内容,那些萧瑟,那些凌乱,在那一天都变得不同了。
周秉昆不管王玉柱的冷言冷语,多次来家里做客,时间一长成了常客,王玉柱倒也不怎么说他了。春节的时候周秉昆带着婷婷来给王芃泽拜年,快到中午时,王芃泽和王玉柱在厨房做饭,王小川在客厅逗着婷婷,陪着周秉昆说话。王玉柱没有料到王小川倒是很能和周秉昆聊到一起,说着说着说到了王小川的专业。王小川抱怨考大学时选错了专业,学医不能速成,只能一年一年地熬下去,不考研究生还不好找工作,上学上到年纪很大了才能上完,走出校门跟个大傻子似的。
周秉昆不做劝慰,不做鼓励,反而对王小川说:“小川,你说得对,你看问题看得很清醒。但是你不能认为学医就是出来做医生的,你以后可以推销药品嘛,比做医生能挣钱。”然后不厌其烦地给王小川讲述他见过的推销药品的人,只要会送礼,会给医生折扣,就能发财。接着又给王小川传授送礼的种种门道。
厨房里,王芃泽和王玉柱把客厅里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的,王芃泽担心地对王玉柱说:“这种方法不道德呀,回头得教育小川,可不能以后做这种工作。”王玉柱早就听不下去了,大步跨出厨房,对王小川说:“小川,这种工作了解一下就行了,工作并不只是为了挣钱,还希望得到别人的尊重,还是做医生好,救死扶伤。”
王小川和周秉昆都在沙发上扭过头来看,周秉昆摸了一下短胡子,嘿嘿笑道:“救死扶伤?你说的那是华佗。现在当个医生都快被人骂死了,还谈什么尊重呀,做医生比去推销药品还要招人恨。”王小川也笑着说:“柱子哥,你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好像我爸爸呀。”
王玉柱无话可说,悻悻地退回到厨房里,站在王芃泽旁边切菜,听到客厅里周秉昆又在对王小川说:“你别听王玉柱瞎说,工作能不能得到别人尊重,这得看是什么时代,像我小时候那会儿,也是考虑着好好学习,将来做个让人尊重的工作的。可是时代不一样了,现在谁还从这个角度考虑工作呀,就算是你爸爸的工作,在现在这个时代也不过如此,你去研究所看看,挣钱的净是腐败的人。”
这些话里提到了研究所,让王芃泽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疑虑。王玉柱把刀往案板上一放,又大步走出了厨房,对周秉昆说:“周秉昆,你得实事求是呀,你小时候哪里有你说的那个理想呀?还敢说好好学习?工作能不能受人尊重,那得看人,得看是谁在做这个工作,小川和你不是一样的人,你不要再给小川乱讲了。”周秉昆辩解道:“我小时候不好好学习,不代表我没有高尚的理想呀。”王小川笑道:“周大哥,你不好好学习,你的理想应该叫做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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