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姓李,在公共场合跟学员从来不苟言笑,只要张嘴必是批评,经常说的话是“还想不想要结业证!”话不中听却很管用,谁都不想在这么个事情上出意外,况且历史上也有过厅里死卡某个人不得不自费再培训的事情。那一阵,培训班上课纪律极好,厅里检查时副厅长皱巴巴的脸愈发泛起大浪,满意地评价说:同志们的表现,用一字说,是好;用两个字说,是很好;用三个字说,是非常好!惊得我差点跌一跟头。这水平!
那天,听完讲座时间还早,大家都陆陆续续地离开会议室。岳刚走时问我去不去“斗地主”。这些天听他开口闭口的对“斗地主”兴趣正浓。还没来得及容我说话,他们单位的同事就不耐烦地往外推他,嚷嚷着时间就是金钱,他只得在人堆里扭过头,说:“过来看啊。”
想着回宿舍也没什么事,又不可能真去岳刚屋子里观战,就干脆坐在座位上翻新买的中篇小说,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有人问:会打字吗?
抬头,周围空荡荡的,只有“红二团”主任不知什么时候已坐在讲台的电脑前,抬脸询问我。
“哦。”我想也没想就起身上前,在办公室整天和文字材料打交道,打个字应该算基本功。
笔记本屏幕上显示着两行字:关于第62期警衔晋升培训第一阶段工作的情况汇报。
他拿着两页纸,没什么表情地问:“能不能快点把它打完?”
我点头,将拼音输入法转为自己熟悉的五笔,接过纸放在身前。噼里啪拉的敲击声中,很快就进入了状态。
经常搞八股文般的总结报告,对用词、结构之类很明白,碰到看不清的字,我都没去询问,依自己的理解就继续打下去。觉得有些话重复、罗嗦,或者不太适合汇报口气,习惯性地头也不抬问改成这样这样好吗?
半天,身后没有动静。
才觉出话有些唐突。只是让我帮着打字,怎么就替人家改开稿子来了?扭过身问:“要不,还是用原来的,一个意思。”
印象中他一直冰冷的脸竟破天荒地有些笑意,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原来红润的脸色很好看,显出健康和活力,甚至还有些可爱。
“不不,就用你说的,你改得更好。”他略带表扬的口吻。
一会儿,不到两千字的报告就打完了,我又习惯性地拖动鼠标认真检查一遍,纠正了几个错别字,然后按照公文格式调整了页面设置和段落、字体,顺手按下了打印机。
打印机嗡嗡地工作着,我说好了,起身想走。
班主任微微的笑意变成难得的笑容,捏着两张打印纸上下看了一遍,突然问:“你是哪个单位的?”
“XX监狱。”
他不住地点头:“不错不错,小伙子不错。”
我早已听惯类似的话。单位里的领导从不吝啬这样表扬人,但我也清楚这并不意味着什么,如果因此而产生什么惊天幻想,就太可笑了。
我没说话,等着他让我走。
他一边收拾着电脑旁边的杂物,一边说:“以后就找你帮我干这些事了啊!你看,文章被你一改,通顺多了。给我留个手机号。”
我暗自叫苦,干得烦烦的工作还得在这儿继续。不过,这些年我也学会了对于不能推脱和逃避的工作,口头和心理上都愉快地接受的调节办法,套用一句流气的比喻:如果不能避免被强,请学会哼哼。
离开会议室,我回头望了一眼还站在讲台上的班主任,他正拿着两页纸静静地朝我的方向张望。一排排整齐的桌椅隔在我们中间,会议室显得空旷深远,光线不太好,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七)
在遇到岳刚前,我以为人心是石头,一旦沉入水底,就很难再被波澜卷起,从此归于沉寂。可现在我才明白,人心不过是冰面上的玻璃球,任何一点力量都能牵着它去往不可预知的方向。
可能是帮助李主任做了那件事后,无论在会议室或者宿舍楼道,每次见到,他总会朝我点点头、笑一下,甚至在听讲座时,偶一抬头,就和高高地坐在讲台一旁的他的目光相遇。他没有任何表情地任我们的视线相撞,让我不知该如何做出反应,只能闪躲着移开,听凭那道光束静静地照在身上。
但更多时候,我的注意力并没有这些事情上。我会望着前排岳刚的后背发呆,会数他密密的短发中偶有闪现的白丝,会深深地辨别刚洗过的作训服上淡淡的洗衣粉和阳光的味道。时间久了,我无法抑制伸手抚摸他头发的冲动,想去体会硬硬的发茬在指尖流过的细细密密的触觉。
虽然彼此留了电话,但我经常看着手机屏幕上他的名字犹豫,不知道拨通后,能说些什么。看得出他人缘极好,应该不会象我有无所事事的时候。
星期天,培训班休息。一早起来,宿舍里另两个同事到附近的商场买东西,问我要不要去。我躺在床上想着岳刚会去做什么,就推说还是睡觉舒服,便听见他们叮叮当当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