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學著站,學著拿球,學著你三歲就會做的事,而就算如此,你還做不到。但他不在乎看起來可笑,穿著訂做的支架和皮鞋,每天在醫院長廊的窗前試著抬腳。
癌症或中風其中之一,就可以把有些人擊垮。但爸爸跟兩者纏鬥,卻始終意興風
發。
他甚至有興趣去探索秘方,命令我到中壢中正路上一名中醫處求藥,「我聽說他的藥吃個三次中風就會好!」復健、化療、求秘方,甚至這樣他還嫌不夠忙,常常幫我向女復健老師要電話,「她是台大畢業的,我告訴她,你也是台大的,這樣你們一定很速配。」
我還沒有機會跟復健師介紹自己,腫瘤又復發了。醫師不建議我們再做化療或放
療,怕引起再次中風。「那你們就放棄囉?」我質問。
醫師說:「不是這麼講,不是這麼講……」
我知道我的質問無禮,但我只是希望有人能解釋這一年的邏輯。
從小到大,我相信:只要我做好事,就會有回報。只要我夠努力,就可以得到我想要的東西。
結果呢?那麼好的一個人、那麼努力地工作了一生、那麼健康地生活、那麼認真地治療、我們到最好的醫院、請最好的醫生、全家人給他最好的照顧,他自己這麼痛苦,結果是什麼?
結果都是bullshit!
「還有最後一種方法,叫免疫療法。還在試驗階段,也是打針,健保不給付,一針一萬七。」
免疫療法失敗後,爸爸和我們都每下愈況。二○○○年六月,他再次中風,開始用呼吸器和咽喉管呼吸,也因此無法再講話。
他瘦成一百六十五公分、五十公斤。床越來越大,他越來越往下塌。我們開始用文字交談,他左手不穩、字跡潦草,我們看不懂他的字,久了之後,他也不寫了。
中風患者長期臥床,四小時要拍背抽痰一次。夜裡他硬生生地被我們叫醒,側身拍背。
他的頭靠在我的大腿上,口水沾濕了我的褲子。
拍完後大家回去睡覺,他通常再也睡不著。夜裡呼吸器咿D不順突然嗶嗶大叫,我們坐起來,黑暗中最明亮的是他孤單的眼睛。
一直到最後,當他臥床半年,身上插滿鼻胃管、咽喉管、心電圖、氧氣罩時,爸爸 還是要活下去的。他躺在床上,斜看著病房緊閉的窗和窗上的冷氣機,眼睛會快速地一眨一眨,好像要變魔術,把那緊閉的窗打開。
就算當走廊上醫生已經小聲地跟我們討論緊急時需不需要急救,而我們已經簽了不要的同意書時,他自己還是要活下去的。當我握著他的手,替他按摩時,他會不斷地點著我的手掌,
像在打密碼似地說:「只要過了這一關,八十、九十,就一帆風順了。」
爸爸過世讓我學會三件事
爸爸過世後的這兩年,我學到三件事情。
第一件叫「perspective」,或是「視野」,意思是看事情的角度,就是把事情放在整個人生中來衡量,因而判斷出它的輕重緩急。
好比說小學時,我們把老師的話當聖旨,相信的程度超過相信父母。
大學後,誰還會在乎老師怎麼說?因為看事情的角度不一樣了,事情真正的重要性就清楚了。
在忠孝東路四段,你覺得每一個紅燈都很煩、每一次街頭分手都是世界末日,但從 飛機上看,你肝腸寸斷的事情小得像鳥屎,少了你一個人世界並沒有什麼損失。
我的視野是爸爸給我的。我把自己過去、現在,和未來所有的挫折加起來,恐怕都比不上他在醫院的一天。
如果他在腫瘤和中風的雙重煎熬下還要活下去,我碰到人生任何事情有什麼埋怨的權利?
後來我常問自己:我年輕、健康、有野心、有名氣,但我真得像我爸爸那麼想活下去嗎?
我把自己弄得很忙,表面上看起來很風光,但我真的在活著嗎?
我比他幸哌@麼多,但當有一天我的人生也開始兵敗如山倒時,
過去的幸呤亲屛臆浫酰€是讓我想復活?
有了視野,我學到的 第二件事是:搞清楚人生的優先順序。
三十歲之前,我的人生只有自己。上大學後我從不在家,看到家人的頻率低於學校門口的校警。
我成功地說服了我的良知,告訴爸媽也告訴自己:我不在家時是在追求自己的理
想,實踐理想的目的是讓爸媽以我為傲。
於是我畢業、當兵、留學、工作,去美國七年,回來時媽媽多了白髮,爸爸已經要進手術房。
當我真正要認識爸爸時,他已經分身乏術。子欲養而親不待,我離家為了追求創意的人生,沒想到自己的人生卻掉進這個最俗不可耐的陷阱。
我永遠有時間去留學、住紐約、寫小說、「探索自己的心靈」,但認識父母,只剩下這幾年。
爸爸走後,不用去醫院了,我有全部的時間來寫作,卻一個字都寫不出來。
我的人生變成一碗剩飯,份量雖多我卻一點都沒有食慾。